感恩節,學校放假兩天,約翰一等的兄弟會敗家子們都屁顛屁顛歡天喜地回家過感恩節了,在簫小杞一夜未眠疲憊不堪的情況下,對麵房間的許奕同學跑過來拍門了。

簫小杞門都還沒全打開,許奕就把半邊身子擠進來了,她先把房間打量一番,發現居然沒食物,失望邀請道:“今天感恩節我們中國學生會有聚會,你也一起來吧。”然後忍不住抱怨說:“現在是午餐時間,你怎麽能不煮飯!”害她沒飯蹭,不可原諒。

“我不去,他們看不起我。”簫小杞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許奕聽聞,有些無措,“額……這個我也聽說過,王倫不是故意的,他這人就是嘴賤,你就別生氣了。”

簫小杞扯出一個完全沒有說服力的笑容,“我沒生氣。”

然後許奕同學大概是真的跟美國佬混久了,簫小杞說沒生氣,她就當真鬆了口氣,大大咧咧繼續道:“那就一起吧,沒關係的,現在是他們不了解你,待他們吃過你煎的煎餅,他們會愛上你的。”

“噗嗤。”簫小杞成功被她逗笑,加上自己也是真心不想要和自己國家的人誤會重重,她是真的需要一個朋友,也就沒再拒絕,一起和許奕去到了聚會場所。

聚會場所在學校的學生宿舍裏,因為簫小杞是自己租房子住,加上她平時也不和其他人來往,所以她對這裏的人或者這裏的人對她,那是陌生得很,但許奕不同,她這人天性樂觀,為人隨和,和誰都能一下子混熟,不僅在中國留學生圈子,在美國學生的圈子裏都吃得開。

果然簫小杞和許奕一進去,本來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聊天的人見著許奕,都歡快站圍過來,但見著她旁邊的簫小杞,就冷場了。

許奕像是沒有察覺,熱情地給她介紹:“諾,這是住在我對麵的簫小杞,她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很久之後,才有一個女人弱弱回道:“我們認識她,常跟在那個美國人身後的。”

好吧,冷場了,簫小杞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擺了,愣愣說不出話來。

不得不說,許奕同學的神經不知是不是生來就比別人粗上一截,她一揮手,大笑說:“既然認識那就好辦啦,小杞做的菜可好吃了。”

人群沉默一下,其中一女生拉過許奕的手臂,說:“嗯,一起玩,對了許奕,上次你不是說有一家中國餐廳招人嗎?我最近生活費有點緊,想去。”

“沒問題,我呆會把老板的電話告訴你。”

話題就這樣扯開了,簫小杞正襟危坐著,隻堪堪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周圍都是熟悉的中文,有點恍若多年的感覺。

估計每年到感恩節和聖誕節,土耳其人民都高興不起來,每到這時節,世界人民喜吃火雞(turkey),其實就是吃土耳其(turkey),美國人閑極無聊,主持人每年都會講火雞和土耳其的諧音笑話,土耳其人民聽了,雖不至於咬牙切齒,詛咒英美澳印人民吃火雞被噎住!

火雞和土耳其同名,還真不是土耳其人民的錯,這玩意產在美洲,英國人當年初到新大陸,但覺萬事新鮮,看什麽都想給起名字,遠遠看見山岡上一隻大雞,金光閃閃,藍頂紅頸,體態威武,英國人就蒙猜:這不是土耳其那兒的珍珠雞麽?那時奧斯曼土耳其霸住東地中海,英國人去中歐也不方便,望文生義亂猜,就把這玩意叫成了火雞(turkey)。

感恩節吃火雞,地道是美國習俗,1620年,著名的“五月花號”載著102名清教徒到了北美,本身就水土不服,又值冬來,饑寒交迫,虧得印第安人幫忙,教他們打獵捕魚,種玉米南瓜,1621年豐收的日子,移民們請印第安人來,先感謝上帝垂恩,然後嘩啦啦吃飯食。

要感謝上帝,不吃頓好的,感謝都沒精打采的,可是吃什麽呢?大英帝國貴族在中世紀時,每逢節日,吃得煞是奢靡,烤個孔雀,來頭野豬什麽的,問題是這二物稀罕,非王族貴胄吃不起,孔雀你養不起,野豬你打不動,孱弱一點還沒有火器的,過節了,進山找野豬想打牙祭,野豬反而會大喜:“快快,快到嘴裏來!”,到美洲大陸的這批英國人不免犯愁,蒼茫大地路都不認識,哪來的孔雀給你吃?看那廂火雞肥大壯實,端的是好,遂大喊道:“大雞別跑,一起過節吧!”,抓來烤吃了,印第安人和移民皆大歡喜,感恩節吃了,聖誕節也吃,從此遂成定例。

那時節,人們還沒營養學的概念,不知道火雞營養多豐富,膽固醇含量低,隻覺得此物味肉多,吃起來過癮,在美國漫山遍野都是,又笨,好捉,這習俗飄洋過海,回了英國,16世紀,英國人也覺得吃孔雀吃野豬,一來過費,二來膩了,嚐一回火雞,覺得挺好吃,而且還能跟來賓吹牛:“這是海外殖民地風味!”來賓都歎主人風雅,17世紀,全英國人民都吃上烤火雞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過節流行吃烤鵝,其實也是受了火雞的靈感。

每逢感恩節這一天,美國舉國上下熱鬧非常,人們按照習俗前往教堂做感恩祈禱,城鄉市鎮到處舉行化裝遊行,戲劇表演和體育比賽等,學校和商店也都按規定放假體息,孩子們還模仿當年印第安人的模樣穿上離奇古怪的服裝,畫上臉譜或戴上麵具到街上唱歌,吹喇叭,散居在他鄉外地的家人也會回家過節,一家人團團圍坐在一起,大嚼美味火雞。

感恩節的大餐那是少不得火雞的,雖然他們這是中國人,呆在美帝,怎麽也得入鄉隨俗嘛,但火雞買回來了,一群中國學生卻發愁了,中國留學生,人人都道廚藝好,但那是咱們中國菜,那讓我做火雞?火雞我都不曾見過,如何做。

一群人圍在一起犯難,這時,被遺忘在一角的簫小杞弱弱舉手了,“那個,我會。”她在托斯卡納的時候,曾經因為馬特拉齊夫人的一時興起,煮過一頓火雞。

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簫小杞有些,羞赧了,吞吞吐吐道:“嗯,先,先把這龐然大物解凍,取了內髒,包好了放肚子內,嗯,據說按規矩是右肚子。”

見眾人不信,簫小杞卷起衣袖,手腳麻利地開始拿刀工作,一邊為圍在旁邊的好奇寶寶們講解,“火雞內外抹東西,鹽啦,胡椒啦,有點像廣東人蒸魚,若有耐心,可以把火雞表皮扯開,抹罷鹽椒,還可以塗厚黃油,以便給瘦雞肉加點脂肪,然後就去對付餡料。”

隻見簫小杞手腳飛快,不一會餡料就拌好了,“當然,餡料簡單起來,可以蘑菇、西芹、胡蘿卜、栗子,洋蔥一炒就得,複雜起來就河漢無極,任意所之了,餡料往火雞肚子裏填罷,開火去烤,剩下的也就是醬汁的事了。”

簫小杞當時為了煮一頓讓馬特拉齊夫人滿意的火雞,可是研究了不少關於火雞的知識,火雞本身既然龐大結實,沒啥個性,又恰好四海都吃,所以各國人民都窮盡琢磨,怎麽把這玩意給玩出花來,大致粗分,天候寒冷的所在,像加拿大、愛爾蘭、冰島這些地方,會把土豆泥配肉汁來配,熏羊肉、烤鴨肉、烤牛肉、烤豬肉,總之一路連環烤,靠著火氣來取暖。熱地方的人,像洪都拉斯人本來習慣聖誕節吃玉米粉蒸肉,近年來也有地方學美國,吃吃火雞了。印度人不用問,是敢用咖喱抹火雞、拿咖喱羊肉塞火雞肚子裏的,有些地方還敢拿印度香米飯、鷹嘴豆抓飯當餡料,聽著像雞包翅的火雞米飯版。最本地風情的,莫過於秘魯人:往烤火雞肚子裏塞牛肉球、花生、鮮菠蘿、白米。烤出來熱帶風情,難描難畫。

還有些地方,不為了熱,而是季節。

澳大利亞和巴西都在南半球,過感恩節和聖誕節時正逢春夏,為了怕熱怕膩,就用紅莓醬,北歐移民喜歡用越橘醬來配,另加蔬菜沙拉。

說到底,烤火雞其實就是外頭烤、內填餡料,可簡可繁。唯一的講究是得整隻烤,不能大卸八塊切開來,雖然最後吃時,不免還是撕得七零八落,火雞這東西不聰明,腦子都花在長肉上了,大的火雞可以到百斤上下,等閑小火雞洗剝完了也有近二十斤,火雞好在產肉率高,真正是吃草長肉,好養易活,肉便宜,所以饞肉平民階級最愛,但對吃貨來說,這玩意脂肪率太低,雖然姑娘們會喜歡他低於2%的脂肪含量,但也不得不承認,吃起來不免口感有渣,所以,餡料和烤得下功夫。

話說,烤火雞本身,實在是大工程,不像中國燉雞湯,放得了料,就可以耐心等一鍋濃香鮮美的湯出爐。火雞龐大雄健,凍硬了之後麵目猙獰,活像漫畫裏腦滿腸肥,一心壓迫工人的帝國主義資本家,扛回來,準備火雞填料就是大工程,你哪怕簡單點,芹菜、洋蔥、香料混起來,也夠複雜,再扛去烤了,會感覺自己像個上古獵人似的。

一個大火雞整個上桌,會讓人膽寒,撕吃也不方便,但一家圍坐,看著一頭龐大肥雞,還是挺其樂融融的,大概這就是火雞的魅力,好比中國人吃火鍋,大家對著一口鍋,比對著滿桌菜肴,更容易親近些。

當然,真吃起來時,火雞還是分類的,胸脯子是細膩白肉,雞腿是壯碩黑肉,小孩子與姑娘家就斯斯文文找白肉吃,老爸叔伯們就氣吞山河抱著雞腿大啃,吃火雞到最後是個體力活,把填料和肉吃完了,大家滿足的打飽嗝,這時對上帝的感恩之心,才是最真誠的。

火雞另一大好玩處是:實在太大,所以很容易一頓吃不完。,比如《麥兜的故事》裏,麥太太和麥兜一隻火雞拖拖拉拉,吃了小半年,倒不是香港人胃口小,而是火雞實在太大,美國人經常吃完了火雞還留個雞架煮湯喝,煮得的湯放土豆和蒜苗,又是一頓了,一隻大火雞能讓人少的家庭吃一個聖誕假期,很是實在。

但說句牢騷的,火雞這東西的口味,其實像一切低脂肪健康食品,比如全麥麵包蔬菜三明治還不帶蛋黃醬一樣,口味和營養價值成反比,肉很多,但不很好吃,所以需要大張旗鼓的雕琢加工,濃妝豔抹,這就像一個身材健美但容貌平淡,言語無味的異性,讓人開始覺得壯觀,久了就膩。

中國土雞所以好吃,就因為脂肪頗多,跟蔥薑稍微一眉來眼去,就能醞釀出醇濃甜香的口味來,一下了湯鍋,熬出油花兒油星來,片片圈圈,一勺子都是油黃淡香,哪怕撈走了油取清湯,還是香美異常,哪怕白切吃,燙熟了的雞肉也嫩軟豐腴,肥些的白切雞,雞皮和肉之間凝凍滑軟,蘸了佐料入口之極,所以中國雞用白斬、燉湯最好,濃油赤醬紅燒了,除非是用來燉栗子,否則多少有些可惜,好比廣東的好魚要蒸,才不辜負了美味。

比起火雞來,中國土雞就像個膏腴微胖的姑娘,但語言有趣,滿身甜軟,讓人吃著就跟賈璉遇到多姑娘,恨不得化在一起了才好,這就屬於皮肉裏自帶餡料,不用調理,是上帝的恩澤,火雞君當然健康結實,但有時那口味,真讓人恨不得對他說:“自己快塞好餡料抹好黃油,然後到烤箱裏來!”

晚上的派對大家都玩得很開心,音樂開得很大聲,這樣的時刻,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拋下了中國留學生內斂害羞的形象,醉了的男士跑著大叫,也有幾個女生跑到廁所拿出所有卷筒紙四處拋,院子的樹立刻變成白花花的聖誕樹,她們尖叫著說話,不時爆出笑聲,簫小杞剛把火雞放入烤箱,正脫著手套,就被人抱著肩拖到了人群中央,和著音樂跳起沒有節拍的舞蹈。

簫小杞受寵若驚,她有多久沒和中國人一起大聲說著中文,和朋友勾肩搭背去酒吧唱卡拉ok,和死黨喝啤酒吃麻辣小龍蝦看世界杯也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應該是美妙的一天,如果約翰沒有打電話過來的話。

在等待火雞烤好的空隙,她們幾個中國女生霸占著唯一的沙發,聊點八卦,聊點衣服,聊點發型,她們衷心地感謝她為他們準備這樣豐盛的晚餐,然後簫小杞的手機響了,她掏出一看,是約翰。

來電顯示被旁邊的另一個女生看到了,她們相互對視了一下,氣氛奇異地沉了下來,簫小杞僵笑著,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走遠到一邊接起電話。

“你不是回家了嗎?”簫小杞有點小埋怨地先一步說道。

約翰那邊很吵鬧,不停地有汽車的按叭聲,他急匆匆道:“我和別人的車發生了點碰撞,但現在趕著回去呢,你來幫我處理一下。”

簫小杞看了一眼許奕她們那邊一眼,許奕瞧見簫小杞的眼神,笑著揮一下手,催促她趕快,簫小杞壓低聲道:“唔,現在不方便,我和朋友在一起呢,你能找其他人嗎?”

“你能有什麽朋友!”約翰滿不在乎道。

簫小杞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聽到電話那邊遠遠地有人喊著,“約翰,你幹什麽呢?趕快啊,呆會你晚回去了看你爸不把你扒層皮。”

“等等。”約翰朝那人大喊了一聲,然後在電話裏匆匆報了地址,就說:“你趕快,十分鍾,我要是感恩節回去晚了,我就死定了,對了,記得開你的車過來。”然後就掛上電話了。

簫小杞聽著耳邊“嘟嘟”的聲音,心中一片悲涼。

“蕭,你在幹什麽,快點,我們的大餐完成了,你作為最大的功臣怎麽也要由你來開席啊。”許奕扯著嗓子招呼道。

簫小杞走過去,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額……抱歉,我有點事,要先走了。”

這話出口,幾個女生都看過來了,唯有許奕還是笑嘻嘻的,用手肘戳了戳簫小杞的腰間,曖昧問:“約翰?”

這下,男生們也看過來了,裏麵當然包含了法語課的那中國哥們鄙夷的眼神,簫小杞咬著牙笑著,固定著一個弧度,“唔”了一聲。

現場一陣沉寂,隻有許奕笑著擺手,“好吧,今天就先放過你,去吧。”

“嗯。”簫小杞苦澀應道,微微一鞠躬,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