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機場的時候,外麵竟然在飄著細小的雪花,讓簫小杞這個剛從溫暖的哥倫比亞回來的人瞬間凍成狗。

戴上身後的毛線絨帽,簫小杞拉著行李箱,徑直上了第一輛來的公交車,不管它會到哪裏。車上沒有多少乘客,走到最後一個位子坐下。

公車安靜地前行,發出特有的聲響,近黃昏,街道兩旁的路燈都已亮起,一道道的光在車窗上折過,忽明忽暗。

簫小杞右手下意識的捂向腦袋,眼前又開始一陣地黑。

回到美國,她又要開始麵對約翰這個絕世大魔王,可是……還是應該要對自己好點的吧,簫小杞不禁地想著,一年半了,從來沒有休息地,反複逼迫,推搡著自己前行,遇到這麽多的人,碰見這麽多的事,也應該要對自己好點,讓身心休息一陣了吧……

雪花從窗口裏吹進來,融化在臉頰上,頭發上……

“小姐,終點站到了。”司機的聲音將我從漫天白雪般的思緒中拉回。

簫小杞愣了一下,撫去身上的破碎細雪,起身下了車,抬眼望去一片荒野,沒想到亞特蘭大竟然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

想了想,撥了許奕的電話,電話忙音,可是,除了許奕,她在這裏已經沒有朋友了,簫小杞低頭在通訊錄一陣翻找,許奕,約翰,查理斯……查理斯?手指輕輕一動,那頭響了好久才被接起,然後是巨嚎,“去你媽,哪位?”

“我迷路了,查理斯。”

……

浸泡在熱水中的冰冷身體總算有了些須暖意,簫小杞舒服地趴在魚缸邊沿,大腦開始變得恍恍惚惚。

直到聽到狂亂的敲門聲才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簫小杞懶洋洋地爬起,隨意披上白色浴袍走出去。

站在門外的是許久不見的查理斯,還穿著他騷包的粉色浴袍,“還以為你在浴室裏玩自殺呢。”查理斯沒好氣地說,作為成功的富二代,這裏是查理斯除了兄弟會外的另一處住所。

“生活如此美好……給我個自殺的理由。”飽含戲諺的悠懶語調,簫小杞揉著眼睛,“我要睡了,累。”

“知道累還跑哥倫比亞那種鬼地方。”查理斯要死不活地哼了一聲,“還不如好好跟我們在墨西哥玩。”

“其實……”簫小杞眨眼,“說實在哥倫比亞的環境挺不錯的,強烈建議你去那買幾塊地,老了就去那養老。”

“我瘋了才去哥倫比亞養老!”一暴栗子敲在簫小杞的腦門,然後或許是突然想起他其實和簫小杞不是很熟,又擦了擦鼻子,硬聲說:“不是說要睡了嗎,快去,明天你還要早點去學校注冊。”

“yes,sir!”簫小杞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

“蕭。”簫小杞走了兩步又聽查理斯叫了她一聲,遂回頭問道,“嗯?”

查理斯粗野,剛健的身形的身體往門框上一靠,沉思了一會,故作恍然大悟道:“check,out時別忘記付住宿費,夥食費……”

簫小杞不雅地翻個白眼,轉身踏步離開。

……

迷糊昏沉間客廳裏傳來的聲音讓簫小杞頭痛異常,將頭縮進被子……蒙上枕頭……再縮……再蒙……

終於還是忍不住,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簫小杞披上外套,打開臥室的門,刹那愣住,腦子出現短暫的空白。

英俊的麵孔,白皙的皮膚,略顯淩亂的頭發,配上唯我獨尊的囂張表情,不就是人模狗樣的約翰嘛!

這時,客廳裏的人也發現了簫小杞。

約翰的手一抖,手裏拿著的手機掉落在地。

而簫小杞與他就這麽隔著一個不足三十平米的客廳對視著。

約翰看著簫小杞好一會,突然玩世不恭地低沉笑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哎……還是那麽喜歡裝腔作勢啊。

“昨天。”簫小杞坦率道。

查理斯終於回神,“蕭,你醒了,怎麽不多睡會?”

簫小杞無奈歎息,她一開始就不應該到查理斯家裏來。

因為查理斯的熱情提示,約翰的眼神一斂,看了眼查理斯又直直看向簫小杞,審度的眸光異常深沉,“沒想到你跟查理斯的關係已經好到這種程度,看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錯過了不少的事情。”

她的確沒和查理斯有多好,隻是在偌大的亞特蘭大城裏,她能求助的人真的不多,而現在的情況,簫小杞知道穿著一件睡衣出現在一個男人的房子裏意味著什麽,至少九成九的人會認為這意味著什麽。

簫小杞掩下長睫,聲音自然,“這似乎與你無關。”

這時查理斯插上話,“那個,約翰啊……”

“查理斯,我餓了,有東西吃嗎?”簫小杞粗魯打斷問。

“哦,有。”查理斯看了簫小杞一眼,轉身走向廚房,查理斯作為花花公子,比約翰更懂得女人的心理。

“你怎麽會在這裏?”約翰意味深長的看著查理斯的背影,似是不甚在意的問道。

“……沒地方住。”簫小杞坐到餐桌前倒了杯水開始慢慢咽著。

約翰深邃的眼睛一眨,慵懶味十足,“真是不夠朋友啊,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的。”

“原來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嗎?”簫小杞喃喃接話,表情淡定。

“是嗎?”約翰嗬笑一聲,伸手要去撿掉在地上的手機,簫小杞的注意力一直就落在他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上,見他的大手一動,立馬警戒地往後一縮。

約翰卻突然暴怒,“你怕我?”他的聲量提高,滿聲諷刺:“嗬,怕我又一次把你扔進水裏?”

簫小杞停頓了幾秒開口,“約翰,你到底想怎樣?你不是說不喜歡我,覺得我老纏著你嗎?現在我如你所願了,你到底還想怎樣?”

因為簫小杞冷淡的反應,約翰瞬間收起輕浮的笑,眼中閃著冷光,“原諒我如果我對你的話語理解錯誤,你的意思是現在不喜歡我了?”

“是的,不喜歡了。”簫小杞輕輕喃道,眼神越過他看向窗外的大雪。

約翰的眸光比前一刻更陰沉了,“嗬,這還真是上帝給我最好的聖誕禮物,那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說完,約翰舉步離開,手剛剛握上門把,又轉身說道,“對了,把你忘在兄弟會的東西全收走,我不希望我的地方再出現屬於黃猴子的物品。”

“……好。”不去在意他的最後一句。也沒有起身相送的打算。

約翰的眸光比前一刻更陰沉了,“好?嗬,是該好的。”開門,離開。

“嘁,我回去會被約翰煩死的。”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的查理斯走過來,放下一條白麵包,然後在簫小杞對麵坐下,“女人真煩,明天你就給我走了。”

“好。”拆開麵包,簫小杞開始慰問五髒廟。

“……其實,約翰看起來沒有他所表現的那般玩世不恭。”查理斯邊搖著高腳杯的紅酒,一邊小心注視著簫小杞的神色,“他最近的表現……挺好的。”

簫小杞不說話,約翰最近的表現她是沒見到,可是她知道他對她這幾個月的所有刁難,她知道他在墨西哥所做的一切,或說回來,麵前的這隻查理斯也是其中的幫凶。

見簫小杞不說話,查理斯問道:“那你和約翰是真沒戲了?”

“嗯。”

……

第二天,在教務處注冊後,簫小杞正式成為佐治亞大學的學生,主修藝術設計,法學院的課她照常上,這和約翰沒有一點的關係,純粹是因為威爾森教授的課她還是很喜歡的,隻是她再也沒有和約翰他們一起坐,每次皆擦肩而過。

經過上學期法學院的學習,簫小杞對這門講求邏輯思維和語言藝術的課程充滿了興趣,也多次試圖定義美國法律推理的核心要義。

威爾森教授在講台上揮灑汗水,簫小杞目不斜視,專心致誌聽講。

“為了彰顯大家新掌握的法律思辨技能,你們需要找到擺脫情感和社會背景的影響的方法,客觀冷靜地將精力集中在選取適用於法律解讀的事實上……”

“……你們也許會對自己忽略社會衝突的新技能感到躊躇,從一方麵而言,這項技能十分有用,它能讓你在一些場合下拋卻自身先入為主的陳見偏見,轉而兼聽之前被快速忽視掉的視角觀點……”

“叮——約翰—3,總好感度49。”

簫小杞飛快記筆記的手一頓,轉頭看向坐在最後一排的約翰和查理斯,無意外對上約翰錯愣的視線,約翰橫眉豎眼地用各種表情口型威脅了她一番,然後見簫小杞依舊麵無表情,他又保持著高貴冷豔的態度移開了視線。

真幼稚!這樣的虐戀情深劇情她已經沒興趣再奉陪下去了,簫小杞麵無表情盯著約翰做完所有的威脅動作後,轉頭,繼續奮筆疾書,威爾森教授正在分析著一個因為被告是猶太人而無法定罪的案例。

簫小杞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她顧不上禮儀,站起來打斷了威爾森教授的分析,“教授,難道就僅僅是因為被告是猶太人,那麽可憐的布魯小姐就要遭受這樣不公平的判決嗎?”

威爾森教授卻沒有生氣,他甚至帶著鼓勵的意味頻頻點頭,“哦,蕭,我當然明白你無處可泄的正義感,但在魯莽的下決定之前,你需要巧妙地退一步思考,權衡問題的分分秒秒並且思索現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威爾森教授很少會有這樣難得的耐心,但明顯的,他對簫小杞,或者對簫小杞所送的那一套蝴蝶的梳篦很滿意,他一步步地引導說:“布魯小姐的遭遇的確是讓人憐惜,也許在一個理想世界裏,沒有人會欺騙顧客,沒有糟糕的判決,但是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在何種範圍內會使用法律武器?在現實世界中,打官司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金錢,更何況有時法庭也會犯錯,我們真的期待法律係統會在所有不公正的情況下維護正義嗎?我們該如何在何種程度上相信公民是成熟有擔當的個體,相信每個人有權利做自己的選擇,並且接受選擇背後的後果?從另一方麵而言,我們何時會真正意識到這個遊戲不是對每個人公平,一些參與者缺乏為自己決定負責任的能力和覺悟……”

簫小杞擰著眉,握著筆的手有點生疼,“教授,這樣說,不公平,我們學習法律難道不是為了正義嗎?不是為了能幫助他人嗎?教授,有時我會為自己新養成的思維感到高興,它讓我抑製住最初衝動下,也許偏頗的下意識反應,但有時我也不禁惴惴不安,在陷入‘如果……就’,‘也許’等等嚴謹的思維天網之後,我發現這和當初吸引大家來到法學院的誌向漸行漸遠。”

“這是正常的反應蕭小姐,對正義的熱枕,對公平的追求,幫助他人的決心,當你闖入法學院時,你滿懷赤子之心和雄心壯誌,期待著幫助他人,為公共利益努力奮鬥,讓更多的窮困大眾能收到公平公正的對待,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漸漸開始思忖還是先在大規模的律師事務所做一份報酬頗豐的工作,至少先賺第一桶金,或者作為暫時過渡到掙到能把法學院學費還清就收手。”

“難道所有人都無法逃過這樣的命運嗎?”

“當然能,隻要你畢業後不從事律師這個職業。”威爾森教授帶著自以為的幽默說道。

簫小杞這之後再沒去上過任何一節法學院的課。

……

這之後,簫小杞每天都在享受著久違的大學生活,沒有了任務的束縛,她每天過得如魚得水,和同學在課後討論,與教授在課堂上激辯,她交了很多的朋友,休息日走遍整個亞特蘭大隻為了找到合適的材料做課題,她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充實,感覺每天都有新的樂子。

其實簫小杞總結出來的小經驗就是,跟著德國人黑法國,如果有法國人在場就黑英國,如果不巧正好有英國人,就一起黑美國,反正美國人常識差,也聽不懂你在黑他。

某天西班牙課上,一群亞洲人裏,插進來個巴西白人同學,簫小杞立刻印象流地想到巴西的足球、桑巴和bossa,nova音樂,試圖拿這些做敲門磚,跟他開聊。

無奈該同學憨厚地表示,不看足球,不懂桑巴,bossa,nova?不知道。

他這樣一說,一個迷戀小野麗莎的日本姑娘急了,趕緊報小野麗莎的名字,日本巴西混血的歌手,聽過嗎?巴西同學泰然自若地搖頭,沒有沒有。

眾人麵麵相覷,若非不好意思,幾乎忍不住再問一遍:“您真是巴西人嗎?”

這當然是的,隻是和眾人想像裏的不同罷了。

不隻如此,各國人民在一起瞎聊時,就需要不斷的解釋和澄清,簫小杞跟從美國俄克拉荷馬州來的同學聊,人家也會承認對法國的了解其實也就是盧浮宮,葡萄酒和鐵塔,而且會告訴簫小杞《六人行》裏頭的美國特別假,看個樂子就行了。

簫小杞跟泰國同學聊起來,人家相信《還珠格格》是中國最好的電視劇,《赤壁》是中國最好的電影。

每個願意和簫小杞聊到德國的法國同學,都一定會翻來覆去說德國人身上都是酸菜熏腸味兒;班上的韓國同學,每天被跳著騎馬舞的其他同班追問《江南style》mv裏的景象是不是典型韓國風味,人家驚惶地搖頭;日本同學說她爸爸是畫畫的,不不,不是畫漫畫和浮世繪的!真的不是!最後,被問到是否“越劇更接近花腔女高音而京劇更接近次女高音”時,簫小杞覺得自己完全詞窮,嘴張了幾次,滿腦子詞絞在一起,句子都湊不起來。

現代人生活在一個logo時代裏,會習慣將那些遙遠,璀璨而舉世皆知的logo到處貼,所以大多數時候,人們生活在一個想像中的世界。

一個法國人都生活在鐵塔下並且浪漫香粉,巴西人都在海灘邊踢足球,印度人隨時隨地都坐著大象吃咖喱,西班牙人一天到晚邊看鬥牛邊看海鮮飯的世界,但實際並非如此。

當然,這毛病全世界的人都在犯,意大利人寫過許多馬可·波羅的小說,所有涉及中國的細節,看著都像港片裏摘來,又像《圖蘭朵》歌劇,看著有許多中國意象,比如花園,絹冊,碗筷,木結構建築,但細品一下,才覺得都是《功夫熊貓》,許多人所共知的中國元素堆壘,但終究不是中國的。

又偏偏這個世界大得無邊無際,所以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常會忽視近在咫尺的事物,所以,跟美國人聊天時,會發現他們並不都對白宮,奧巴馬,自由女神,好萊塢,布蘭妮的緋聞,夢露的大腿,紐約洋基棒球隊感興趣。

跟英國人聊天時,會發現他們也可能對莎士比亞一問三不知,並不人手一本《哈利·波特》,而且對倫敦奧運會和貝克漢姆也沒有十足熱情。

日本人並非人人都為江戶時代和浮世繪自豪,或是衣櫥裏疊著和服,也並非人人都讀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和村上春樹。

跟法國人聊電影,說到伊莎貝拉·阿佳妮和蘇菲·瑪索這些女神級名字,再加幾個讓·雷諾,德帕迪約老戲骨時,他們也會點頭,但沒有他們想像中膜拜神靈的表情;反過來,跟法國人說中國電影,會發現能跨越障礙、讓法國人聽了就滿臉“噢我明白了”表情的中國電影名字,其實也無非萊斯利·張(張國榮)、托尼·梁(梁朝偉)等幾人罷了。

這年代的異國風情,更像是舊時代的獵奇遺風,當初的人類,交通不方便,經常一輩子呆在一處,所以其地域屬性,也和其人密切相關。

亞裏士多德認為希臘人之外皆蠻族,又教導亞曆山大說視希臘人當如朋友,視蠻族當如禽獸,可是亞曆山大就看明白了,四海一家,哪兒跟哪兒都差不多,這是個人人都有若幹故鄉的年代。

世界各地的人都能整齊劃一的買到蘋果或三星,走進麥當勞,看lg的電視,吃速食意大利麵,在一架飛機上落座,周圍就都是五湖四海走過的人,法國人,德國人,波蘭人,美國人……可能對本國那些logo式文化支支吾吾,但大家都對少年pai,《寂靜嶺》,《霍比特人》大感興趣,而且拿著智能手機看《江南style》。

有一個波蘭同學,中文說得比盧卡還要差,跟簫小杞說話要磕磕巴巴夾英語帶手勢那種,偏對中國文化深感興趣,在教室他初見簫小杞時,就常擺李小龍造型,吐氣開聲,“呼——呀!”。

簫小杞花了很久才跟他解釋清楚,中國也並不是人人都會武術,街邊一個老太太就能飛簷走壁登萍渡水……不不,我也不會剪皮影戲,我也不會唱京劇,法國人也不是人人會唱《卡門》是不?不不,我們也不是走到哪裏就帶一套功夫茶具的,不不,廣東話不是我們的官方語言……

某天,簫小杞他們一個小組在個中國麵館吃完拉麵,結完帳出門,隔櫥窗看見廚房裏,一個法國學徒正在拉麵,耍得呼呼風生,波蘭朋友看著那麵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直至千絲萬縷,眼都直了,然後他回頭滿臉期待問簫小杞道:“你會嗎?”簫小杞搖搖頭,他立刻泄了氣。

走了一程,他終於抬頭,用玩笑的,幽怨的,夢想落空的語氣對簫小杞說:“……你真是中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