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歐洲學習的關係,蘇婷時常能接觸到一些牛哄哄的人,他們有的才華橫溢,溫潤謙和,有的長袖善舞,名聲赫赫,總之,這些牛哄哄的人時常使蘇婷激動不已,但偶爾的也會使她沮喪得夜不能寐。

由於課程的安排,蘇婷經常火車往返於巴塞爾與居住地之間,那時每隔一周都要去巴塞爾上大半天的keynote課,主題通常和建築的關係不是很大,有時會很好玩甚至有點胡鬧,有時也可能因為語言和內容的關係讓他們這群中國學生完全摸不著頭腦,蘇婷就是在這時認識簫小杞的。

其實簫小杞這名字,蘇婷早就聽說過,瑞士的中國留學圈子就那麽點大,一些小八卦都能一日之內傳播到整個圈子,更何況這事關於他們畢業之後的就業問題。

巴塞爾對於建築師來說最容易聯想起的是兩個男人的名字——赫爾佐格&德梅隆,就像說起巴塞羅那就要提起高迪一樣,城裏有這家事務所不少的建成項目,感覺上隨便走幾條街就能遇到一棟。

能在赫爾佐格&德梅隆工作,蘇婷想這是很多建築師的夢想,據說他們的事務所就位於穿城而過的萊茵河岸。

當時草草讀過他們的《natural,history》,便很好奇他們的工作過程,來到巴塞爾後,得知有位中國學姐在那裏工作,蘇婷從此便記住了,很多同是學習建築的學生都想向這位中國學姐取經,畢竟還未畢業便被赫爾佐格&德梅隆錄取,這是很少見的,可這人實在是太低調神秘了,據說她比他們年長好幾歲,大概已有二十七八歲,不曾加入他們中國留學生的互助會,也不曾參加他們的聚會,平時不怎麽來上課,偶爾來上課也是上完課立即走人,沒什麽朋友,都是獨來獨往的。

而蘇婷認識簫小杞的契機,便是由一堂keynote課的帶來的,那天蘇婷沒有坐火車而是搭同學的車到巴塞爾,因為停車的地方有點遠晚了一小會兒,課程已經開始了,按往常的習慣,蘇婷坐在了課室中最後一排的位置上,此時課室裏的大部分人都趴在桌子上睡覺了,僅有的沒睡覺的也隻是意識模糊的強撐著,腦袋一點一點的。

蘇婷剛坐下,把隨身帶的小提包擱桌上,一邊掏筆記本一邊問身邊的人,道:“keynote老頭又在說什麽了?”

可能沒料到她會搭話,那人愣了一下,蘇婷抬頭往旁邊一看,才發現,靠,這人誰啊,趙菲那家夥跑哪了?蘇婷正尷尬著,就聽到旁邊的人模糊的低語解釋說:“嗯……這堂課是研究聲音的,也許是所有樂器或隻是教堂的鍾,對不起,我也沒搞清楚。”

那人說完,沒再說話,就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有點疲倦的樣子,一言不發,雙眼放空發著呆,直挺挺的坐直身子讓人以為她聽課有多認真呢。

這人怎麽好像沒見過,蘇婷皺眉細想著,這時衣袋中手機震動,“我靠,你眼瞎啊,我在第五排,你旁邊的是簫小杞。”

信息是趙菲發過來,趙菲是蘇婷高中時候的學姐,比她高兩級,今年就準備畢業了,一看信息,蘇婷手上一抖,手機差點掉到了桌底下。

蘇婷小心側頭看向旁邊的人,相貌普通,皮膚倒是很白,直直的黑色長發柔順的披散著,像是披著一條黑線鉤織的大圍巾,蘇婷的嘴巴張張合合,猶豫著要不要繼續搭話,她的理想也是能在赫爾佐格&德梅隆工作,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很想知道,到底她和眼前這個人有多少的差距,到底她和赫爾佐格&德梅隆的距離有多遠。

蘇婷猶疑著,突見簫小杞隨手把臉側的頭發捋到耳朵後麵,露出右邊耳廊掛著的銀色機器。

蘇婷一愣,脫口而出問道:“這是什麽?”她指了下那奇怪的機器。

“是助聽器。”簫小杞看了蘇婷一眼,微微一笑,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憤怒,溫和回答道。

她居然有耳疾?蘇婷張口想道歉,簫小杞已把注意力轉開了,趴在桌上,臉轉到另一側閉目休息,像是不想再說話。

這年的聖誕假期格外寒冷,大雪下個不停,把外邊的地麵蓋得嚴嚴實實的,每個人都急著趕回家與家人團聚,而那個隻講瑞士德語的老頭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講解著。

時鍾剛敲過過了11點,老頭終於宣布下課,在同學興奮的呼喊聲中,課室的大門被用力推開,一個人影帶著滿身的風雪走了進來。

原本趴在桌子的蘇婷本來已經快要睡著了,猛地被竄進來的冷風給凍醒了,連忙擦擦快要流出來的口水,抬頭看人……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個男人身上穿著黑色的長外套,連著的帽子遮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是從他一進來,整個課室就立刻彌漫著一種迫人的寒意,本來充滿說話聲的課室立刻就安靜了,那是一種不知緣由的威嚴。

直到那個男人走到自己的跟前輕輕咳嗽了一身,然後慢慢掀開頭上的帽子,蘇婷頓時呆住了。

他高大挺拔,白皙俊美,英俊得讓課室內其他的好幾位女同學眼睛都亮了,舉止也說不出的優雅高貴,但是卻始終麵無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阿爾!”興奮的聲音在蘇婷的右手邊響起。

簫小杞看見眼前的男人開心地笑了,眼睛一眯,露出白白的牙齒,臉頰上不怎麽深的笑窩露了出來,然後抿了一下嘴巴,鼓起臉蛋抬了抬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那男人。

蘇婷第一次見簫小杞這麽開心地笑,有些發愣,目光就在那男人和簫小杞之間穿梭,當自己和她的眼神對上的時候,簫小杞這才斂起笑容,低下了頭,飛快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男人低低地笑了聲,聲音像柔軟的綢緞般溫柔,“我記得你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沒帶傘,雪太大了。”說完就順手把她的書包接過。

簫小杞站起把掛在椅背的外套穿上,還細心地給男人係上大衣的紐扣,男人則輕輕給簫小杞戴上一個毛絨絨的紅色帽子,溫柔地把她的臉側的碎發捋到粉紅柔軟的耳朵後麵去。

然後,他們推開門,一起離開了。

就像男人來時的那樣——門開的時候帶進來一陣凜冽的寒風,再次吹得蘇婷一陣哆嗦。

……

再次遇見,是聖誕過後的第一個周末。

暖暖的陽光分外溫柔,雪後的巴塞爾清涼潔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蘇婷獨自慢慢地在小街上閑逛。

麵對一座城市如果隻是固執的堅持的自己的專業趣味也未免過於枯燥狹隘,巴塞爾地處瑞士與法、德接壤處,城市被萊茵河一分為二,雖然是瑞士的重要城市卻有幸免於成為國際熱門的旅行目的地,沒有熙攘的遊人和花花綠綠的商鋪,卻因每年舉辦世界頂級水準的鍾表首飾和藝術展會帶給整座城市不凡的活力與品味,也吸引著周圍幾個國家的年輕人來到這裏工作生活。

走在一些居住區窄窄的小街,每個門口和立麵都被盡量得裝扮漂亮,阿爾卑斯山脈的豐富植被物種賜給瑞士人太多的種植選擇,從早春暮春,到初夏,盛夏……每個月都有不同的花盛開,蘇婷學過園林卻仍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看不出科目。

一家咖啡店吸引了蘇婷的注意,周末的下午,太陽暖融融的時刻是咖啡館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大幅的玻璃窗裏照進來金黃色鬆軟的陽光,空氣裏飄浮著蜂蜜蛋糕的氣息。

這家咖啡館裝修風格與別家不一樣,陽光清冽,沒有那種咖啡因愛好者所鍾愛的黯淡色調,名字也起得奇怪,叫:ahr&xiao。

xiao?蘇婷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營業。”清冽的聲音響起,簫小杞拿著毛巾擦洗著濕漉漉的頭發從裏間走出來,她顯然是剛洗完澡,雙頰被熱氣暈染得白裏透出粉,灰撲撲的寬大外套下,隻穿著一件柔順的絲質睡裙,領口有點大,鬆垮垮地垂在簫小杞細瘦的肩膀上,露出精巧的鎖骨。

蘇婷呆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別過頭,支支吾吾道:“對不起,我以為……”

簫小杞平淡看了蘇婷一眼,把毛巾掛在脖子上,低頭翻了翻放在一邊的袋子,掏出她那銀色的機器,插進耳朵,抬頭,微笑,“不好意思客人,我們下午三點才開始營業。”

雖然這有點傷自尊,但蘇婷不得不承認,簫小杞顯然已經忘了有她那麽一個同學了,“我,我叫蘇婷。”蘇婷局促地抓緊毛衣的邊沿,不想就這麽又一次錯失機會,深呼一口氣,她鼓起勇氣接著道:“我一直想要認識你。”

“啊?”簫小杞有些意外地瞪大雙眼,還好,她很快收斂起自己的失態,伸出右手,小小的手掌肉呼呼的,溫和一笑,道:“你好,我是簫小杞,很高興認識你,蘇婷。”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能,我能跟你聊一會嗎?”

蘇婷有點拘泥地坐在木的圓椅上,低著頭,但眼珠子還在四處打轉,終於,她抿抿嘴,選擇了一個比較恰當的話題,“這,這家店是你開的?”

“不,是我丈夫開的。”此時的簫小杞在櫃台後麵融化巧克力,透明的玻璃碗浸在熱水裏,從水浴鍋底冒出來的氣泡讓玻璃碗輕輕地搖晃,簫小杞用手裏的不鏽鋼勺攪拌著深褐色的**,巧克力甜蜜醉人的氣息氤氳開來,在空氣中跳動,躍躍欲試。

在蘇婷還沒從簫小杞已結婚的震撼中回過神來,這個時候,眼前的桌麵出現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小碟的餡餅,一抬頭,看見簫小杞正在朝她微笑,“熱巧克力可以嗎?”

“可以可以。”蘇婷忙低頭啜了一口熱巧克力,溫熱的**在舌尖滾了滾,一直熨燙到心底。

“不好意思,我們這裏隻有杏仁餡餅。”簫小杞一邊說,一邊坐在了蘇婷對麵的位置上。

“不不不,我很喜歡杏仁餡餅,謝謝你。”為了證明她這話的真實性,蘇婷迅速捏起一塊餡餅塞進嘴裏。

“我倒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麽好吃的。”簫小杞難得地顯出幾分孩子氣,撅了撅嘴道。

室內一時間有了短暫的空白,蘇婷不知該說什麽,簫小杞也隻是靜靜地喝著熱巧克力,這時店內放著的cd轉到下一首。

“這首樂曲……”蘇婷小時候被媽媽逼著學了三年的鋼琴,這首海頓的《告別》是她喜歡用的練習曲。

“嗯?”

“這不是cd吧。”蘇婷試探著問了下,裏麵有太多雜音和不必要的音符了,但是卻很出色。

“你聽出來了?”簫小杞有些驚喜地看著蘇婷,“這是在我結婚之前,一個朋友現場拉奏的。”

仿佛是印證蘇婷的想法,樂曲剛過了第二樂章,裏麵突然傳出了模糊的對話聲,“哦,第三樂章太難了,有六個升記號,我連譜都沒記全。”

“那麽拉最後一個樂章吧。”

“不行,告別的曲調太傷感了。”樂曲到這裏就中斷了。

這是……良久蘇婷怯生生開口:“拉奏很出色。”

“是的。”簫小杞禮貌地回答,聲音清亮,“我一直認為他很有天賦。”

窗外一樹樹的山茱萸在燦爛的陽光下爛漫吐蕊,綿綿的甜香混合在空氣裏,也混合在簫小杞清軟的嗓音裏。

蘇婷看怔了,注意到簫小杞含笑的目光,她又猛地垂下眼睫,慌忙喝了一大口熱巧克力。

簫小杞直起腰,舒展著背脊,優雅地端正了姿勢,身體向前,安慰性地輕輕拍了拍蘇婷的肩膀:“蘇婷,別緊張,慢慢說,有什麽是我能幫你的嗎?”

怎麽說呢,以前蘇婷隻是聽聞簫小杞的事跡,對簫小杞這人是崇拜的,可經過這兩次接觸的觀察,發現簫小杞看起來總是溫溫和和,平平靜靜的。

溫柔,在蘇婷心中是一個高貴的名詞,它代表著教養,婉約,情緒穩定,克製等,所以無論男生,還是女生,脾氣溫柔對蘇婷來說是極具好感的事情。

這下被她鼓勵的眼神看著,蘇婷結結巴巴開口了,“我是聽說你在赫爾佐格&德梅隆工作,所以……額,我也聽其他學姐,說,說你在大一的時候就被破格錄取,我很希望我也,我也……”蘇婷這話說得顛三倒四的,瞧見簫小杞迷惑的神情,她的臉瞬間漲紅,最後,她泄氣地長噓一口氣,像是放棄了般,“兩周後它們有校園招聘,我想去試試。”

“這個。”簫小杞有些不理解地皺了皺眉,眼睛眨巴了好幾下,像是十分困惑,“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麽來找我呢,噢,請您別誤會,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我隻是不明白,如果你希望兩周後能被錄取,為什麽不抓緊時間來準備呢?為何不去細心看看巴塞爾這個城市?”

“招聘兩周後就要開始了,我現在沒這個時間來參觀城市建設。”

“可是巴塞爾有很多赫爾佐格&德梅隆的作品,如果你是真心想要加入這家事務所,了解它的建築風格不是必須的嗎?而且良好的經濟和設計品位也讓這座城市擁有普遍優秀的建築品質,我很有信心你隻是隨便走走也會遇到很不錯的房子,有的作者年代稍顯久遠不為人們熟知,有的也並非建築界大腕的手筆,但同樣令人讚歎並帶來很多啟發。”

簫小杞的聲音輕柔而冷靜,蘇婷幾乎凝固在了她的平靜的眼眸裏,一種失落的情緒莫名籠罩心頭,初見簫小杞時從她那汲取來的正能量無形中吞噬了自己的自信心,她所有的篤定近乎灰飛煙滅,連同那曾引以為豪的天分,她突然覺得,隻是隔著一張小小的木桌,而她和簫小杞的距離仿佛隔著一道深深的鴻溝。

正不知該說什麽,“叮鈴鈴”,門前懸掛的風鈴被觸動了,上次那男人扛著一袋麵粉走了進來,穿著一件陳舊的襯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見到蘇婷隻是客氣地點了點頭。

“我以為你今天要去上班的。”男人把麵粉放到地上,騰起的灰塵將他弄得灰頭土臉。

“奧利說等下來找我,所以……”簫小杞聳聳肩,歪頭瞧見男人襯衫上全是灰,袖口處還有一道破損,扯了扯他的袖口綻開的線頭,嗔怪道:“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我先說了,我不會幫你縫的,你自己搞定。”

蘇婷現在隻想立刻躲開,放下茶杯,她站起來,揚起一個勉強的笑,手足無措道:“那,那我先走了,今天謝謝你。”

簫小杞站起來,送蘇婷來到門口,“對不起,我好像什麽都沒幫上你。”

“不不,你是對的。”聲音斷續而急促。

“那麽,再見。”

冬天的天空萬裏無雲,蔚藍天河就格外明湛,陽光不吝潑灑在土地上,將整片山野照亮了,蘇婷的心情卻十分抑鬱,垂著頭隻想趕快逃離。

在拐角處蘇婷被突然出現的人牆撞得一歪,但隨即被拉了回來。

是一個俊美的男人,柔順的棕色半長發披在肩後,並沒有束起,這讓他看上去有些男子式的嫵麗,他身上穿了黑色長褲,深綠色的絲絨馬甲罩著蕾絲繁複的白色襯衫,祖母綠的紐扣被正午燦爛的陽光映得華彩璀璨,但仍然不及他的眼睛美麗。

那是一雙深邃而多情的眼睛,波光盈盈,比春水更軟,比睡蓮葉更秀。

蘇婷臉上還帶著驚豔的餘韻,但轉瞬就收起了,尷尬地要抽回手,那人卻先一步放開了,退後一步,帶著溫柔的淺笑,氣定神閑地掃了眼蘇婷,他比蘇婷高很多,垂眸看人時,那雙斜挑的鳳眼越發的勾畫風流:“對不起,小姐,請原諒我的冒犯。”

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在蘇婷垂眸低聲“嗯”了一聲後,他稍微向前半鞠躬,便與蘇婷擦肩而過。

走過蘇婷身邊時,他歡快的帶著挑逗的聲音輕輕地飄過:“你是在等我嗎?噢,我太感動了。”

蘇婷猛地回首,就見還站在咖啡廳門前的簫小杞滿麵和煦笑意,“你怎麽找到這來了,晚上的音樂會不用準備嗎?”

“我能有什麽準備的?那麵部肌肉壞死的德國男人在裏麵?”

“你怎麽老和阿爾過不去……”

“你到底有沒有告訴他,他做的杏仁餡餅真的很難吃……”

“噗哈哈……”兩人相攜走進屋內。

玻璃門在她身後關上,隔絕了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