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奧利)

布拉格皇家劇場,高處的露台上,一個身穿黑色禮服的男人手扶圍欄,垂眸下望,柔順的棕發滑落領口,他的容顏被花燈點亮,那是堪稱造物極致的美麗。

工作人員數次提醒他音樂會要開始,他依舊無動於衷,死死地注視著遠處。

終於,那個熟悉的身影急急忙忙跑來,他這才露出一絲淺笑,轉身走進大廳。

……

有人說,當一個人開始回憶時,那麽就證明他已經開始老了。

敏感,其實是一個很殘忍的性質,它除了對創作者有益,其他皆是折磨。

在決定向蕭求婚之後,克裏斯氣急敗壞地把一遝資料甩到他臉上,上麵是蕭那兩年做的幾乎所有的事,簫這兩年在歐洲各國東奔西走,網上總能查到不少她的航班信息,火車搭乘記錄,與她同行的人,她的住所,她的學校,她的網絡社交軟件等等。

克裏斯說:“這些連我都能查出來的信息,我不信你不能查出來,是從來沒想過要查,還是其實是知道的,隻是自欺欺人。”

說著說著,克裏斯開始痛哭,她掩著麵,第一次露出了屬於她年紀的脆弱和無助,“你說過的,你說過的,你說你痛恨感情的背叛,你對愛情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忠誠,一旦確定,就是一生,你說過的,她不是,她背叛了你!”

那時候,他隻是把克裏斯抱在懷裏,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告訴她:“我已經不在乎了。”

是的,當發現父親對母親的背叛時,年僅十五的他選擇了離開,他也曾經對母親最終選擇了沉默感到憤怒和不解,可是,如今他好像明白了。

不是不怨,隻是不舍。

那之後,蕭拒絕了他的求婚,他平靜地接受,在摩西和恩德洛武又廝混了一段時間後,就和克裏斯回到巴黎,一切都回到了蕭未曾出現之前的日子,他在街頭賣藝,在地鐵的過道唱歌,偶爾去音樂節表演掙點生活費。

那之後的一年,一個德國男人出現找到了他,問蕭的去向,在他回答一無所知後,那男人就離開了,前後停留不過十分鍾。

像是一瞬間,他的人生又重新啟動了,他也開始背起行囊四處去尋找蕭,沿著他們行走過的地方一一尋找,或許是他內心還有這個希冀,蕭在他們曾經存在過的某個地方,等待著他來找到她。

可是沒有,他沒有找到她,蕭消失了三年,是的,消失,人生活在一個大社會中,就算再怎麽小心,也依舊會留下痕跡,可是那三年,蕭就像煙一般憑空消失了。

奧利再次得到蕭的消息時,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的貝爾港,私人偵探社打來電話,說一周前布宜諾斯艾利斯醫院接收了一個病人,外貌和其他的描敘都很像是他要找的人,他當時就立刻坐最早的飛機趕往阿根廷。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醫院的人說那病人在兩天就被一個男人接走了,問護士那病人的狀況,護士說,那病人的登記名字的確是蕭,她是被登山的背包客發現的,不知是不是受到野獸的襲擊,送到醫院時身上有很多傷痕,雙耳失聰,左臂到處是翻扯出的紅色皮肉,凝結著的血跡滿臉都是,嘴唇則是完全被咬爛了,隻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清醒後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欠他們的,我都還清了。”接著就不停地流淚。

再見到蕭的時候,她一個星期後就要結婚了,和那個德國男人,她對他的突然出現表現得很平靜,沒有愧疚,沒有激動,隻有坦然,她就像是見到了一個久違的好友,笑著對他說出她即將要結婚的消息。

他說,恭喜。

她說,給我拉奏一曲吧,奧利。

你要聽什麽?

《告別》。

然後他給她拉奏了一曲海頓的《告別》。

她說,你真厲害,你的天賦從來不應該浪費。

他說,好。

婚禮之後,他去了維爾納的音樂學院進修,蕭則去了瑞士,她說接下來的人生,她要為自己而活。

剛開始他常常會去瑞士和她見麵,可是他和她已經不是從前了,她做出了選擇,她結婚了,聊天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會下意識地去尋找瓦德西,後來,他發現蕭會避開他,不再有從前的那種自在,她怕會讓那個德國男人誤解,之後,他半年沒有去找她,再次出現時,高調地拖著一個女孩,向她介紹,這是他的女朋友,他看出她是真的開心,一再地恭喜他,他們也終於恢複了昔日的相處,隨性不拘,後來仿佛是約定成俗般,他們差不多每隔半年見一次麵,說從前,說過往。

蕭在結婚後的第五年懷孕了,在她生下一個女兒的三個月後,他結婚,新娘是音樂學院的同學,在他痛苦糾結的這幾年,一直默默陪伴他。

……

演奏結束後,他剛走進後台,就見梅格思已經嬉皮笑臉坐在他的位置上,見是他,狗腿地遞上樂譜,“萊格利斯大師,幫我簽個名吧,我是你的粉絲。”

他一笑,伸手推開她湊過來的腦袋,說:“萊格利斯太太,別鬧了,我們要遲到了。”

梅格思這時才想起正經事,她慌忙把他推進更衣室,“你快去換衣服,我去外麵叫車,哎,糟了,我忘了把練習室的鑰匙還給安娜教授,她又該罵我了,你先去蕭那吧,我等會自己過去。”說完就風一般溜出去。

……

提起那個意大利男人,蕭的眉間總忍不住有些愧疚與哀傷。

盧卡死了,應該說,在蕭的認知中,他死了,這個消息還是他帶給她的。

盧卡,那個意大利男人,那雙水靈靈的翠綠眼眸比湖水還清澈,連倒映在裏麵的人影也因此顯得幹淨起來,可是他的想法是如此地瘋狂。

在蕭消失的三年,奧利維爾四處尋找,也曾去找過那個意大利男人打聽消息,那個意大利男人在蕭曾經在的佐治亞大學讀書,蕭消失了的消息他一無所知,隻是勤勤懇懇地學習,他幾乎是逢人就會說起他的蕭,他說蕭說過隻要他好好學習就會帶他回中國,他一直在等她回來。

於是一直記著,在蕭結婚的前幾天,奧利維爾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個意大利男人,想了良久,究竟還在公共電話亭給他打了個電話,在那邊一接通,他開門見山就說:“蕭要結婚了,後天,如果你想過來,我可以給你地址。”

那邊沉默了良久,奧利能聽見話筒那邊細碎的啜泣聲,這讓奧利維爾也不得不放棄情敵的身份去同情起他來。

大概有半個小時,或者更多,奧利維爾在煩惱硬幣快不夠之時,那邊才傳來說話的聲音,可內容卻讓奧利維爾也不禁震驚,他說:“你告訴她,盧卡死了。”

“什麽?”

“你告訴蕭,在她進禮堂之前就要告訴她。”,

“那你呢?”他問。

那邊毫不在意的笑著說:“我會繼續等她。”

“她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等不到她。”

“如果她愛我,她會回來找我,就算我已經死了,她也會到處找我。”

“……如果她不來呢?”

“活人永遠敵不過死人,那個德國男人在蕭的心目中永遠比不過我。”盧卡開口,聲音中有著藏不住的興奮和癲狂,“我還是贏了。”

果然,蕭知道盧卡的死訊很傷心,哭了整整一周,婚禮也因此推遲了,奧利維爾不知道瓦德西知不知道盧卡是假死,畢竟他能先一步接走蕭就說明他的信息不會比他少,可是他什麽都沒說,蕭傷心,他就隻是在旁邊細聲安慰。

直到如今蕭結婚已過十年,蕭不曾回過美國,奧利也不知盧卡是不是還在等,或者早已死心。

至於那個英國男人,蕭在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隻是笑,說,沒有想過找他,他不會見她的,不打擾就是她最好的歉意。

真的是這樣嗎?

有時候奧利維爾會想,如果蕭願意把花費在瓦德西身上一半的心思在他們身上,她不會沒發現他們各自的心思,她是這樣地聰明,可惜,蕭已經不需要再戰戰兢兢地揣摩他們的心思了,她的目光現在隻會在瓦德西的身上停留,這十年,她真如她所言,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而活,全心全意地愛著瓦德西。

……

奧利維爾剛下火車,抬頭望天是一襲灰白的綢袍,流暢而翻滾的低壓過境,空氣濕漉漉的,陰沉得要滴下水來,矗立在不遠處的尖頂鍾樓被籠罩在霧氣裏,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陰沉傲慢。

奧利維爾慢慢地走近瓦德西家,心裏十分平靜,那溫馨動人的過往時光遙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當初激烈到歇斯底裏的痛苦回憶似乎早已淡忘。

“奧利,你終於來了,梅格思呢?不和你一起來?我在做奶油魚湯,你先坐會。”

是蕭開的門,她圍著嶄新的紅色圍裙,不過還是老樣子,不停地嘮叨說個沒完,幫奧利維爾拿掉濕冷的大衣後,就輕快地去廚房了。

瓦德西靠站在開放式廚房的水台邊,金色的發絲落下來一縷,他垂下的睫毛因為燈光,在眼瞼落下一彎秀氣的陰影,見奧利維爾走進來,他隻是點了點頭,手裏拿著湯勺,一邊攪拌著什麽,一邊沉聲說:“來了。”

奧利維爾放鬆地坐在客廳的另一張單人沙發上,讓身體靠近溫暖的壁爐烤火,適意的環視四周,這個客廳布置十分簡單舒適,一切都采用溫馨的顏色,連沙發前的茶桌都是橢圓無棱角的,頂上原本的水晶玻璃大吊燈換成了柔柔的羊皮燈,書桌上昂貴的花瓶也換成了瓦德西一家的全家福。

“是玫瑰花茶呢,阿爾不怎麽喜歡喝這個。”蕭把杯子放在奧利維爾麵前,皺了皺鼻子說道。

奧利維爾接過,稍稍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伊娃呢?”

“去了同學家玩呢,梅格思去哪了?怎麽沒和你一起來?”她一邊說,一邊走向廚房。

“她把練習室的鑰匙拿回家了,現在要還回去。”奧利維爾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那你先坐會,我在煎鹹肉呢……”她隔著水台絮絮叨叨說著,不時側頭提醒瓦德西,“……阿爾,你別就站著,那奶油魚湯要不停地攪拌,遭,我的蘋果派!”

兩人並排站在開放的廚房,碗碟碰撞的聲音不時響起,過一會,蕭又拉了拉瓦德西的衣袖。

瓦德西低頭審視她:“嗯?”

蕭仰頭道:“我親親你了,你去接伊娃回來吧,外麵好冷,我不想出去。”她自說自話,湊上去對著瓦德西的嘴唇吧嗒親了一下。

奧利維爾轉頭看向右側窗外的景致,一陣風吹過,織錦繪金的窗簾流蘇敷衍般地拂動些微,“叮鈴鈴”,門前懸掛的風鈴被觸動了,梅格思拎著手提包急匆匆跑進來,“呼呼,還沒開始吧。”

笑容來不及思考就在奧利維爾的臉上綻放,他站起來迎上去,“你當心點,別摔了。”

“梅格思,聖誕快樂。”蕭在廚房那邊高聲喊道。

當回憶像生命一樣漫長,那些過往的狼狽與輝煌,仇怨與纏綿,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人逐漸忘卻,有些人依舊念念不忘。

------題外話------

故事終於結束了,感謝一年兩個月的陪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