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區的精華地段上,各式公司商行林立。

貿易商、代理商一家接一家,就連會計師,建築師、律師之類的招牌也是一個接著一個。

因為密集,難免會有相似之處。

例如說,號稱媲美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商業大樓直達三十層之後,電梯門一開會看到鏡子般的奇異對襯--左邊是大小員工超過五十人的律師事務所,右邊也是大小員工超過五十人的律師事務所。

左邊叫做:夏義舜律師事務所。

右邊叫做:左豐偉律師事務所。

招牌一樣是黑底燙金字,強調豪華、氣派,都號稱什麽官司都願意接,也都說自己的律師以及助理群們才會真正的為客戶著想,兩邊的辦公桌子都采灰藍設計,地毯也是很相近的米色係。

夏義舜到了四十歲才生下一個女兒--夏品曦,公主般的出生,公主般的長大,公主般的畢業後直接進入父親的事務所上班。

左豐偉有一兒一女,女兒左承馨還在念大學,兒子左承尉已經畢業並且考取到律師執照,已經執業四年。

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人,見了麵,永遠大眼瞪小眼。

據說,兩個老人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好朋友,一起創業、一起打拚,兩人事業有成後,買了陽明山上對門的別墅當鄰居,兩家常常結伴出遊,國內、國外都留下了到此一遊的照片。

可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兩人吵架了,一吵就是二十年,這個說那個是老頑固,那個又說這個是死腦筋。

然而吵歸吵,可誰也不肯搬。

還是隔著一條馬路,對著對方的大門進出。

不小心對上眼,哼的一聲,抬高下巴,假裝沒看到。

剛開始,兩人的妻子還會試圖勸說,但時間一久,也隨便他們去吵了,反正,隻要不要妨礙他人就好。

至於兩家的三個孩子們,剛開始還會對這種情況驚慌失措,覺得不安,但漸漸長大,也是算了。

套用兩家媽媽的話:不用管他們。

孩子們覺得母親的話很有道理,因此除了剛開始之外,也不會不安或者怎麽樣,反正所有的事情,習慣就好。

小時候,左承尉會在夏太太的掩護下偷渡到夏品曦房間玩,他們差了五歲,她又有點嬌寵,當時總是他放段陪她玩小女生喜歡的遊戲,等長大一點,兩人會在星期天約在外頭見麵。

當然,不見得每個星期天都能見麵,但能見麵的一定是星期天。

而這樣的見麵公式就這樣一直延續下來,從夏品曦念中學起,然後大學,畢業,直到現在。

不是自然,也不是習慣,而是一種屈就於老頑固與死腦筋的定律……

夏義舜律師事務所

星期五的午後,照例是空氣最為蚤動的時候。

因為再幾個小時大家就下班了,而下班過後,有連續兩天的假期,可以玩、可以休息,這對壓力很大的上班族來說,是必要的放鬆。

但是,那僅限於律師以外的工作人員。

助理群事情做完就算完,因此才三點不到,已經開始在MSN上傳訊息,討論著等一下要去哪裏玩比較好。

空氣仍然安靜,但是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興奮--除了夏品曦之外。

在這裏,人人都知道她是誰,也都知道她的門禁是九點,平常看看電影、吃吃飯可以,但是周末狂歡這種事情絕對不行。

同理可證,當然也從來沒有人敢去慫恿她爭取門禁延後的權利,畢竟夏義舜是個超級老頑固,就這麽一個女兒,捧在手掌心般的養大,要讓他知道有人鼓動她女兒晚回家,怕會吃不完兜著走。

因此每到周五下午,夏品曦都隻能發呆,或者上網看看有什麽好玩的事情或者文章。

散文園地,美容網,旅遊中心……

「品曦。」

一張單子放在她麵前。

夏品曦抬起頭,見到一張爽朗的臉,是今年剛過完年才加入的律師,叫黎家航,夏義舜對他很是喜歡,老是在她麵前稱證他年輕有為、有前途。

拿起他放下的單子,是一張請款單與發票。

她在這裏擔任會計,當然也包含了出納工作,公司人多,這類的單子有時一天會多達十張以上。

應酬的單子。

夏品曦將單子收好,笑,「請晶晶拿過來就好了,幹麽自己跑一趟。」

「整天坐著不健康,想出來走一下。」

走一下?再怎麽樣也隻是從他的個人辦公室移動到綜合辦公室的角落吧,走路不到一分鍾,應該不算什麽「走一下」,夏義舜對員工並不苛,隻要不要太離譜,即使是在上班時間,去一樓的咖啡廳喝個咖啡,或者二樓書局逛逛,都在他的接受範圍內。

「樓下有咖啡廳。」她提醒他。

「我知道。」

「其實隻要不影響工作效率,我爸爸不會介意員工出去放鬆個一小時或者半小時。」

「我知道。」

「那……」

看在黎家航眼中,夏品曦那略帶疑惑的眼神,十分的吸引人。

當初是因為工作環境好,加上夏義舜給律師的怞成頗高,所以他才來應征,但後來夏品曦也成了他覺得來這裏工作是正確決定的原因之一。

她很漂亮,精致得會讓很多人一見鍾情。

有點害羞,常常臉紅。

雖然是老板的女兒,但個性很隨和。

很常發呆,不過公司的帳目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每個月的進出都很清楚,大帳小帳全部條列明細--他是到前兩個月才知道這個洋娃娃有會計師的執照,隻不過因為不想開業,也不習慣讓人使喚,因此就在父親的事務所接手帳目工作。

有美麗,有腦袋。

他不否認自己喜歡她,卻也知道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那麽好追求。

生長在富裕之家,什麽都有,什麽都見過,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對她而言是特別的,特別到可以打動芳心……

「黎律師。」夏品曦看著他明顯在思考什麽的臉,有些奇怪,「你在看什麽?」

「沒有,我隻是在想昨天談的案子。」

「喔。」她一笑,「辛苦啦。」

聞言,黎家航難掩高興,「-知道?」

事務所的業務龐大,大家都是各司其職,不太可能有人了解所有進行中的案件,加上那是最新的業務,她知道的話,是不是代表她對他有點介意、有點關心,所以才會留神?

隻不過,美夢不到五秒,很快的破碎。

因為夏品曦接下來說的是,「嗯,早上剛好跟晶晶聊起,晶晶說她昨天一整天都在查老舊判例,查得好頭痛。」

「這樣啊。」雖然有點失望,但黎家航還是用輕快的語氣說,「這樣就叫辛苦?看來我得加強晶晶的訓練了。」

她一笑,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手機響起了。

「-接電話吧,我不打擾-了。」

夏品曦拿起了那個來電顯示閃爍著「左承尉」的手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出了一絲笑意,「喂。」

「在忙?」

「不是,剛剛有同事在,我不好接電話。」刻意將整個人埋入公文堆,借著半身隔間做掩護,「你呢?」

她知道他最近接的官司很麻煩,有好幾天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我這個案子等開庭。」左承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顯得心情不錯,「我剛剛跟同事調了假,明天可以休息。」

「真的?」

「當然,不然-以為我這幾天在加什麽班?」

「我想你很忙嘛。」

左豐偉律師事務所強調人性服務,因此采取輪班製,每周六、日至少會有一名律師以及兩名助理留守,意思就是,服務不打烊,不管星期幾,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都有人。

左承尉雖然是將來唯一的接手人選,但是,也無法免除輪班的命運。

上上個星期她的祖母生日,上個星期左承尉出差,這個星期他要輪班,夏品曦原本以為兩人要等到下下星期才能見麵的……

「-跟家裏交代一下,我晚上去咖啡店接。」

「嗯。」

掛了電話,夏品曦已經是滿臉笑意。

已經三個星期沒有好好說過話了--雖然住家與工作場所都在對麵,也常常會碰到,但是礙於夏義舜的高血壓以及左豐偉的心髒病,兩人除了四目交會之外,什麽事情也做不了。

沒想到他會為了她調假,明明是個工作狂……

掩不住笑意,夏品曦拿起電話直撥夏義舜的分機。

「喂。」

「爸,是我。」

原本還凶巴巴的聲音在知道原來是女兒之後,突然變得慈愛無比,「品曦啊,怎麽了?」

「湛蘅約我晚上去看喬霓的寶寶。」

「那晚上回來嗎?」

「不要了,我晚上睡湛蘅家。」想想,又補上一句,「我們要講話。」

「好吧,明天回家的時候打個電話,我叫老張去接。」

夏義舜雖然搞不清楚女孩子們怎麽會有這麽多話好講,但總是想,就這麽一個女兒,沒有兄弟姊妹跟她作伴,會寂寞也是理所當然,一個月去朋友家住個一兩次沒關係。

況且那幾個女孩子他都見過,雖然各有各的小聰明,但也都算是正直的孩子。

多年下來,品曦一直有來往的朋友隻有她們,有時幾個女孩子來家裏玩,門關起來,一講話就是一個下午。

他曾經很疑惑的問過老婆,女兒跟她的朋友們到底在聊些什麽?

老婆回答他,她也不知道。

「不過--」老婆給了他個耐人尋味的笑容,「品曦高興就好。」

左承尉將車子停在路邊,看了看手表,時間還早,為了不浪費時間,他拿出公文包中的卷宗,開始看起助理先替他整理出的文件。

為了要調一個假,他得另外加三天班。

然後,還得欠另外一個律師一個人情。

這兩件事情他都不喜歡,但為了品曦……

這幾日看到她,總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當然知道她想他,隻是兩家父親結仇二十年,加上身體都不好,即使愛,他們也不願意拿他們的健康開玩笑。

所以一直以來,他們都談著秘密的戀愛。

因為秘密,所以左豐偉夫婦都以為這個兒子不談戀愛--高中不談戀愛令人放心,但大學還不談戀愛,就令人憂心了。

左豐偉眼看兒子又高又帥、名校名係,怎麽想都不該沒女朋友,後來想想,大概是住在家裏也不太方便,所以買了市區一間兩房兩廳的公寓給他,讓他「安心交朋友」。

後來,左承尉一個星期大概會有一兩天在外麵過夜,家務助理幫他整理東西的時候,也會發現一些女孩子才有的東西,不小心沾在衣服上的女孩子香水更是交女友的最好證明。

左豐偉當然安心了,嘿,兒子開始交女友了。

但是,一個憂慮放下,一個憂慮又來。

不知道那是怎麽樣的女生?

幾度要兒子帶女朋友回家,得到的回答總是,「再說。」

這樣再說就是好幾年。

左承尉當然知道父親非常想見那個可能成為未來媳婦的女生,但是為了兩家的安寧,他寧願讓爸媽、承馨認為他是個花心大蘿卜,因為女友太多太不固定,所以幹脆不帶回家。

沒錯,他是從拿到鑰匙那天起,就帶女孩子進出,但那女孩子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人。

就是夏品曦。

他隻想牽著她的手,也隻想被她牽著手……

「喀啦」一聲,打斷他的思緒。

助手席的車門被打開了,車門外,夏品曦彎下腰,甜甜的對他直笑,「等很久了嗎?我剛剛--」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他一把攬過,吻住。

好想她。

雖然每天見麵,也知道她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但能交流的隻有眼神,所有的情緒都得按捺。

他們不能像其它情侶一樣大方的手牽手,也不能在熟人可能出現的地方一起吃飯,看電影要避開熱門地點,節、聖誕節隻能在純朋友舉辦的私人派對--這樣的戀愛本來就已經辛苦,加上假日兩人接連有事情……他想念品曦甜甜的笑,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縫纏繾綣,直到覺得吻夠了,他才放開她。

小臉上一片紅潮。

他伸出手,輕輕摸著她的臉,感覺不可思議,明明已經很親密,但是對於他的觸碰,她總還是會臉紅。

她大大的眼睛一片晶亮,好像有種很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的感覺。

「是不是想說,很久沒見到我,很想我?」

「嗯。」

輕啄了她的臉龐一下,「我也很想。」

粉色的唇角勾起笑意。

左承尉見狀,逗她,「這樣就高興啦?」

夏品曦迎著他在自己臉上的親吻,「嗯」了一聲當作回答。

她才不要什麽鑽石玫瑰,也不需要說她多美麗、多難得。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就算蓋皇宮給她,她也不會有感覺,喜歡的人就算隻是一間小小的公寓,她也住得很高興。

「那我以後都不用想要怎麽討-開心了,隻要見了麵,然後說我想-就好。」

「那也沒關係。」

「阿呆。」

被說是阿呆,她還是笑了出來。

也許因為在一起太久,所以難免會有些疑慮,像是,他們兩人算是習慣還是愛,老實說,這問題也曾經深深困擾過她。

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是高一,但隻是突然想起,並沒有深究,再次想起,是大學時候,身邊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認真思索起兩人之間的所有問題--愛得太早、太久,他們的感情到底是變成了堅實,還是一摧即倒的枯木?

一度協議分手,但終究是放不下。

那陣子她過得恍神,以為應該自由,但卻覺得沉重,以為應該輕鬆,但胸口確有一股沉甸甸的壓力,總讓她難受。

她以為自己會哭,但卻沒有,怎麽樣也流不出眼淚,直到那天,看到左承尉出現在以前等她的地方,才第一次大哭出來。

也許是因為曆經過分手的痛苦,和好之後,他們更珍惜彼此。

她清楚知道自己有多愛他。

因為愛,所以要的也隻有愛。

要他的愛、他的關心、他的心思、他的眼神……其它人的,她不希罕。

一點也不。

隻要能一直在他身邊就好……

夏品曦輕輕覆上左承尉的手掌,精致的臉龐漾著一抹笑意,「承尉,我們等一下去哪?」

「去買菜。」大男人說出跟他形象不符合的話,「我煮飯給-吃。」

她抿嘴一笑。

「還笑?是哪個不會煮飯的人嚷著不喜歡在外麵吃的?」如果不是這樣,他用得著去學煮菜嗎?

夏品曦並不是嬌貴得不肯下廚,隻是天賦問題,什麽都能學的她似乎就對食事的事情沒辦法。

典型的廚房障礙。

她總是會煮出很奇怪的飯、很奇怪的菜,明明是照著食譜烹煮出來的,但樣子卻隻有三分像,味道則是完全不一樣。

幾次下來,他也不忍心看她在忙碌大半天後還一臉沮喪,自然接過鏟子。

「我隻是覺得很感動嘛。」

「感動的話要多吃一點。」

「好啦。」

談笑中,車子往超市方向開動了。

要去買菜,然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