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位於貓空的茶店,是他們以前很愛的地方。

每次來,總是在茶香與夜景的伴隨之間,說上一整晚的話。

夏品曦現在想不太起來那時他們都在說些什麽,唯一記得的是,那種愉快的心情,還有,左承尉對著她時才有的微笑--別人很少看到他笑的樣子,但她卻是很少看到他不笑的樣子。

他從以前就對她很好,「受傷」過後,他對她更好了。

因為貪戀著那樣完美的溫柔,所以,她始終無法鼓起勇氣跟他說明昔日那場荒謬的戲碼。

抬起頭,看到他的若有所思,夏品曦更覺不好受。

從市區到貓空,兩人始終無言。

茶水滾了。

茶葉放進壺中,衝開,等到味道淡去後,被倒入雜物筒,左承尉又放入新的茶葉,就這樣,一整晚。

夏夜山上的風有點冷,他卻沒有像往日一樣去車上替她拿薄外套。

露天的位子坐滿了七成客人,每一桌都是笑笑鬧鬧的,那樣快樂的聲音傳入耳中,夏品曦隻覺得刺耳非常。

「-……」

「你……」

兩人同時開口後,又同時停住。

「-先吧。」不是以前那種寵愛的語氣,而是一種生疏的淡然。

「承尉……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她是很愛哭的,一直以來都是,此刻的她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不讓自己哭出來,因為她心中十分清楚,他們這種情形下,她的眼淚隻會增加他的反感以及疑慮,所以,絕對不能哭。

抿著唇,忍耐。

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她都沒事,但也明白,他隻要輕輕一句話,就可以讓她好不容易壓抑的情緒潰堤。

「品曦,我想聽-說。」左承尉的聲音十分平緩,聽不出高興還是惱怒,「源源本本、清清楚楚的告訴我。」

於是夏品曦說了。

就像他要的那樣,源源本本、清清楚楚。

不敢看他的臉,隻是低著頭,輕輕的說著--是怎麽樣的不安,是怎麽樣的隻是想撒嬌的說分手,怎麽樣的害怕,怎麽樣的用了這個其實不對的方法。

這個她曾經以為會是秘密的東西,此刻就攤開在他們之間。

「-說要分手,是因為希望我多注意-,也就是說,-始終不相信我當時的確是在趕報告?」

「我沒有不相信你……可是,我看到你跟董亞凡在一起。」

那次他們本來約好要出去,但他卻臨時有事。

他說他臨時有事,但卻被她看到他跟董亞凡在一起,在他們喜歡的餐廳,坐在他們最喜歡的位子上。

所有的朋友都告訴她,這時候她該向前問一下到底是發生什麽事情,為什麽他跟她說臨時有事,但卻跟另外一個女孩子跑去餐廳--但應該是一回事,有沒有勇氣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提不起勇氣,隻能呆呆的看著他們。

後來發現她的是服務生。

服務生問她需要些什麽,還是要找人之類的問題,她什麽都沒有回答,轉身就跑,一路跑到街上,攔了出租車之後,回家。

「我跟-說過了,我們同組,那份報告當時隻剩下我們兩個沒交,理所當然由我們做小組總整理。上了研究所之後,我們不隻是同學,而且同組,組別怞簽決定,不是我說不要就可以更換的。」

「那為什麽要帶她去我們喜歡的地方,她還坐在我坐的位子上。」

「我們去的時候,隻剩下那裏有位子。」

「那也不一定要去那裏。」

「餐廳是她訂的,我事前根本不知道。」左承尉的語氣聽不出是好是壞,「我知道-不喜歡她,所以除了必要之外,也不曾跟她私下出去,可是相對於我的努力,-給了我多少信任?」

夏品曦不語。

「我們之間,唯一懷疑的始終隻有-,不是嗎?」

「我……沒有。」

「怎麽會沒有?-問過我,我們之間算是習慣還是愛,我也許做得不夠完美,但我一直很盡力,從來沒有忘記說過我愛-,為什麽這麽多年的交往,這麽多次的說愛,卻無法換來-真正的信任?」

「我……」夏品曦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說出心中的疑慮,「別人喜歡我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可是,除了這張臉,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地方值得喜歡。」

學了好幾年的鋼琴,但卻仍彈得普通。

講話不有趣,也沒有特別的才藝。

不太會化妝,對時尚沒有見解,連家務都做不好。

大學時候,同學對於她凡事有人打點的生活感到羨慕無比,都說她是天生的公主命,可是她一點也不希望這個樣子啊。

她隻希望自己褪去這一身華麗之後,有什麽真正能夠吸引別人的地方。

「我說過,-這樣就很好,不需要特別去改變。」左承尉說,「我不需要鋼琴家,也不需要時尚大師或者家務助理,我愛-是因為-是---這些話,我跟-說過,很久很久以前就跟-說過,我記得當時-很高興,還說會牢牢記在心上。」

他沒說錯,那的確是他們互相承諾過的。

現在怎麽辦?嫌隙被越挖越大了,他說起好久以前的事情,一句一句,都隻證明了一件事情--她對他的不夠信任。

並沒有很嚴重的指責,但那聲音分明透著失望。

夏品曦知道他把自己放在怎麽樣的一個位子--親生母親病逝後不到半年,左豐偉立即娶了新的妻子,雖然明白人心脆弱,但心中或多或少對這麽快續弦的父親有著微詞。

因此,他比一般人更向往自己的家庭,要信任、要愛、要很長久……

他曾說,出生的家庭無法由他選擇,但是將來的家庭可以由他一手建立,所以,他一直努力,希望用美好的一切去鋪陳將來。

可現在,那曾經可以勾勒的一切卻好像都不見了,毀在她手中--即使出發點是愛,但欺騙就是欺騙,不信任就是不信任,那是一個事實,不是她的言語就可以改變的過去。

空氣仍然帶著涼意。

四周笑鬧的聲音隻會顯示出他們有多麽的尷尬與不自然,這並不隻是小小的摩擦,而是一個撼動基石的巨錘,直到這時候夏品曦才發現,過去累積起來的東西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多。

心中忐忑。

多年的感情能不能平息他對她的失望?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從貓空下來的路上,左承尉總算比較說話了,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天氣、政治、娛樂……什麽都講,就是不說他們之間。

然後,車子停在夏品曦一貫下車的地方。

在她下車前,她清楚聽到他的聲音,「我們……冷靜一段時間吧。」

冷靜一段時間?

夏品曦開口了,今天晚上第一次主動開口,「沒關係的。」

左承尉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我說,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她說著,語氣平靜的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我懂你的意思。」

所謂「冷靜一段時間」,不過是個說詞,真正的意思是分手。

那感覺很奇怪,下午接到他電話的時候,她還對自己一再的說,不管怎麽樣絕不分手,絕對不分手,可是就在他們真的麵對麵之後,她突然有種感覺,自己是再也挽不回他了。

他對她,一點溫柔都沒有,她唯一聽得出的是質問以及疲憊。

即使勉強在一起,他也不會忘記這件事情。

一個騙局,一個欺瞞。

他對於她說的話不會再全盤接受,而是過濾、評估,也許,還會加上些許懷疑--那不叫愛,那是另外一種心靈上的角力遊戲。

「雖然我隻喜歡過你一個人,可是,那不代表我沒有感受的能力,有些事情不用經曆也會知道的。」她深吸一口氣,「我們到這裏為止吧。」

這是第二次,她跟他說出相同的話。

恍惚之間,夏品曦覺得似乎聽到了很久以前,另外一個自己的聲音。

不同的是,當初會那樣說,是為了要拉近他,而現在,是因為明白再怎麽樣,也拉不近他。

側過臉,左承尉臉上閃過一抹懷疑。

雖然隻是一閃即逝,但是,她還是看到了,也被刺傷了。

「你放心,我不是在重施故技,我隻是覺得,既然是因為我而起的,那麽沒道理把最艱難的部分留給你。」

他沉默了一下,「-什麽時候過來拿東西?」

「明天下午吧。」

「好。」

「我會把鑰匙放在信箱。」

「好。」左承尉的聲音低低的,「-……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下了車,透過窗戶,夏品曦緩緩的說,「再見。」

那天過後,夏品曦一直在家裏休息。

夏義舜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說沒事。

是不是有心事?她說沒有。

嘴巴上說沒這沒那,但人明明就顯得恍神,眼見代溝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他隻好打電話跟女兒的好朋友們求助。

喬霓是主婦,石湛蘅又是自由業,自然接到電話馬上趕來。

夏義舜見到她們,就像見到救兵一樣,「-們來啦,快點,品曦在樓上,她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搞的,整個人很沒神,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她又不肯講,我實在擔心,所以……唉,不好意思要-們跑一趟。」

「夏伯伯,你不要自己嚇自己,品曦可能隻是心情不好,我們去問問她什麽事情。」

「好,好,那-們好好聊。」

在老人家殷殷切切的眼光中,兩人上了樓。

夏品曦在房間裏翻照片,看到她們來,又驚訝、又高興,然後看到喬霓手中那個正在學走的小男子漢,一下笑開臉。

「沈晨育,你來看我啊?」

「對啊,媽咪說阿姨心情不好咩,所以要我過來看。」喬霓模仿著兒子的聲音,「阿姨,抱抱。」

夏品曦笑著接過那小人兒,「他是不是又重了?」

「沒錯,又胖了零點三五公斤,現在抱他超過五分鍾,我就會手酸,超過十分鍾,我就會開始喘。」

「小孩子是這樣的。」

將沈晨育放在房間鋪的厚地毯上,拿出喬霓寄放在這裏的嬰兒安全玩具,小孩子的臉一下亮起來,撲過來就想抓。

「喬霓-看,他好好玩喔。」

「好玩自己生一個啊。」

喬霓原本隻是開玩笑的講,沒想到夏品曦停下了逗弄寶寶的動作,露出一抹笑容,「我是有這個打算。」

簡單七個字,讓另外兩個女人同時呆住。

三秒後,異口同聲的說:「-懷孕啦?」

「沒有。」

「那生個屁。」石湛蘅很不雅的說,「叫左承尉好好努力吧。」

「我跟他……」夏品曦笑得有點尷尬,「分手了。」

一樣的三秒停滯,一樣的異口同聲,但不同的是,這次兩人都高了八度,「分手了?!」

「嗯,分手了。」

「他提的?」

「其實誰提的都一樣,走不下去就不要勉強了。」

然後,喬霓就罵了出來,「那人太爛了吧。」

「他怪我騙他在先,不跟他坦白在後。」

「就算那是事實,但也不需要這個樣子嘛,居然因為這樣就跟-說分手,他也不想想,-這麽做是為了誰啊?」喬霓義憤填膺的大叫著,「他在平常有個性就算了,這種事情上不需要有個性吧。」

石湛蘅哼的一聲,「請問當初是誰在門板外聽到一句『我跟喬小姐隻是普通朋友』之後,就不理別人,叫他永遠待在美國不用回來?」

喬霓呆了呆--那人就是她。

「可是情況不同啊,我們後來和好了。」

「和好是和好,但是很在意吧。」

「廢話,當然在意,怎麽可能不在意,他回來那天晚上就被我嚴刑拷問,為什麽那樣講。」

「嚴刑拷問的結果咧?」

「因為我公公一直要他回美國,他又不回去,那剛好我公公跟鄭存淵很熟啊,就請鄭存淵打聽看看沈亮宇在這邊是怎麽樣了,幹麽不回美國,偏偏那陣子公司都在傳我跟他的緋聞嘛,他為了不要牽累我,才說我們是普通朋友。」

「但-想到還是會火大吧?」

「火大到不行。」

石湛蘅一臉「看吧」的表情,「不過是一個誤會,-就可以氣成這樣,那何況品曦跟左承尉不是誤會,是事實。」

「那事實-也有份啊。」

石湛蘅一笑,「我跟品曦說過,我想的方法不是長久之計,她偏要試,而且那時候也沒別的辦法,-沒見過那董亞凡,真的是個可怕的女人。」

兩人-一言我一語的,後來,還是夏品曦製止了。

「-們不要為我吵了啦。」她一手一個拉起她們的手,「我知道-們對我好,可是不要為了我吵架。」

她都這麽說了,兩人當然隻好休兵。

「那-現在怎麽辦?就真的這樣分了嗎?」喬霓問。

她們都清楚左承尉在品曦心中的地位,是愛人,也是天神,尊崇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境界。

「我原本是想要挽回的,可是當我看到他的眼神之後,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他看著我的樣子,沒有溫柔、沒有愛,有的,隻是失望與懷疑。」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如果我現在對他放手,以後當他想起我,或許還會有一點溫柔,可是如果我現在跟他糾纏,不但無法挽回他,反而會讓他越來越討厭……他已經……已經不愛我了,我不能……讓他討厭我……」

石湛蘅怔了半晌,伸手將她抱住,「阿呆!」

「大概吧……」

喬霓聽了不忍,一把將兒子抓過來,四個人擁抱在一起,「沒關係,左承尉不要-,我們要。」

石湛蘅聽了一陣斜線,「喬霓-有病啊。」

「我又沒說錯,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以後-要人陪,打電話給我,我馬上過來。」

夏品曦低低的笑了,「帶沈晨育過來我才開門。」

「好啦,我早知道-看中的是我兒子……」喬霓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剛剛說打算生一個是怎麽回事?」

「去銀行借。」

「-要生不認識男人的孩子?」

夏品曦點點頭,「不認識才好,這樣就不會有牽扯,而且我很認真的想過了,我很排斥,但在短時間內又不可能愛上誰,去借對我來講是最好的方法,反正我愛孩子,而且我也養得起。」

喬霓看著好友的五官,這張很美麗但永遠沒主見的臉此刻寫上兩個字:決心。

品曦是從來不自己拿主意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一旦有了什麽決心,那旁人就沒有置喙的餘地。

可是單親媽媽,這事情可大可小。

並不是她看不起女人,而是,孩子是一輩子的事情耶。

「我覺得-要好好考慮。」喬霓很認真的說。

「我已經考慮好幾天了,而且也查了一些相關數據,我覺得……可能-們覺得我這樣說太早,但是,我可能真的很難再去愛上誰,如果不能生我喜歡的人的孩子,那麽,我就生不認識的人的孩子。」

「-這樣太極端了吧?」

夏品曦正欲回答,但石湛蘅卻搶先了一步,「我覺得這樣不錯。」

喬霓鬼叫起來,「石湛蘅,-知不知道-在說什麽?這個孩子會改變品曦這輩子的命運耶!」

「品曦已經是大人了,她會知道拿捏的,如果她覺得生一個孩子是她想要的,而且她也能為這個小生命負責,那麽,我們有什麽權力去阻擋她當媽媽的權利呢?這是她的人生啊。」

夏品曦對石湛蘅露出感激的笑容--她現在很需要支持。

因為這孩子將不隻是她的孩子,還是爸媽的孫子,她希望他們也能像湛蘅祝福她一樣,對她的決定表示認同。

「不過呢,懷孕畢竟不用急在一時。」石湛蘅說,「我建議-,做孩子前先找醫生檢查一下,如果沒問題了,把身體調養好,再來準備懷孕,健康的身體才可以生出健康的寶寶。」

夏品曦握著石湛蘅的手,很用力的點了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