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豐偉律師事務所

大小剛好的商談室中,中年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丈夫如何濫情,又背信忘義,

「嗚嗚……跟他結婚二十幾年,沒送過我半件首飾,他一直說錢留著,以後退休的時候跟我一起到國外用,我想說是自己的先生,當然相信他……沒想到他把錢全部拿給外麵的女人,要不是那女人抱著孩子找上門,我還不知道。」

左承尉遞了一張麵紙給婦人,等她情緒稍微緩和一點,問她,「先生的外遇對象是什麽時候找上門來的?」

「嗚嗚,上禮拜。」

「在這之前都沒見過?」

「見過啦。」

「什麽時候?」

「去年,她跟我先生去間,被我抓到……他們那時候跟我保證說不會再聯絡,嗚嗚,沒想到都在騙我……」

左承尉看到負責速記的小眉筆停了一下,然後給了他一個古怪的表情。他大概知道小眉在想什麽,因為他想的也差不多。

待婦人走了之後,小眉收起速記夾,「笨女人。」

「是不聰明。」

「男人是很脆弱的動物,話本來就不能信了,偷吃的男人講的話更不能信啊,所謂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吃也吃過了,怎麽可能說不吃就不吃,她當時就應該要告的。」

「不過我覺得,發生這種事情,妻子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

小眉怪叫起來,「她是受害者耶!」

「就像-講的,男人是很脆弱的動物,因為脆弱,所以更不能順其自然,如果我的妻子不洗頭、不化妝、不修邊幅,大剌剌的在我麵前摳腳、挖鼻孔,老實說,我沒辦法把她當女人看,最多就是當兄弟。」

左承尉打開商談室的門,知道小眉絕對無法接受他的說法,但是,他必須表達「脆弱男人」的立場,「雖然我不認為這種事情絕對是丈夫的錯,但如果她考慮過後委托我們打官司,我還是會收起大男人心理,以她的利益為出發點。」

下午的時候,婦人來電話了,表示要請他們幫忙打官司。

左承尉看著自己的工作表,密密麻麻。

有一半是應酬。

以前他以為做生意才要應酬,沒想到當律師也要應酬,但話說回來,平常不打好關係,客戶有事情的時候怎麽會想到他呢?

左承尉按下內鍵,「於菁,-幫我聯絡一下早上過來的那位當事人,請她有空的時候再過來一趟,可以的話,請她的孩子們一起過來。」

「好的……對了,左律師,剛才有位董小姐打電話給你,她說你跟她約了,需要我回什麽話給她嗎?」

「-幫我訂星期四的飯店下午茶,把時間跟地點轉告給她就好。」

「平常那家嗎?」

「對。」

掛了電話,看看手表,十一點半。

他拿起電話,撥了另外一個號碼。

下午的時候,正在跟朋友打高爾夫球的夏義舜照例接到女兒的電話,她說,沈亮宇出國了,晚上她們要去喬霓家玩寶寶,星期天晚上才會回來。

液晶屏幕上閃爍著電影畫麵。

米黃色的沙發上,夏品曦小貓似的依附著左承尉的臂膀,兩人靜靜的看著屏幕上的精彩畫麵--因為怕撞見熟人,因此他們很少看電影,幾乎都是等到壓製成影碟之後,才租回家裏看。

家裏……

他第一次帶她來這裏的時候,她才是個高中生。

他說:「這是我們的家。」

在那個很不確定的年紀,他卻說了很確定的話。

當時的她似懂非懂,等大一點的時候,明白他不經意的言詞中所代表的意思之後,總會在不自覺中想起,很感動,然後會傻笑,明明是無形的言語,但卻好像有形似的,一直占據她的胸口,雖然一度覺得矛盾,但所幸幸運之神很眷顧她,那疑惑很快雨過天青……

畫麵中的男女主角說著山盟海誓,左承尉的手輕輕撫著她的長發,安靜的親密之中,電話很突兀的響了。

左承尉拿起了擱置在小幾上的手機,「喂。」

「學弟,是我。」

「-是誰?」

三秒後,一個女生的聲音暴怒出來,「董亞凡啦!」

夏品曦原本是怕他的電話被電視聲音幹擾到,才順手按下靜音,卻意外的在靜默中,將對方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董亞凡……

感覺到懷裏的身軀一僵,左承尉給了夏品曦一個「沒事」的笑容,將她拉得更近,左手拿著電話,右手輕輕撫著她的肩膀,不似剛才的繾綣,而是一種純然的安撫氣味。

他知道她不喜歡董亞凡。

電話那頭,董亞凡的聲音輾得老高,「星期四我沒空。」

「老實告訴-,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有空,什麽時候沒空,我明天跟助理確定過後再打給。」

「隻能往前,我這件事情要趕快解決。」

「我盡量,」

簡單的幾句交談,左承尉掛了電話,恢複自由的左手跟右手合作,抱住了懷裏的人兒。

「她找你做什麽?」

「她說有個官司要打,不能給外人知道,所以要找熟人。」

「你們……一直有聯絡嗎?」

「怎麽可能。」

「那都好幾年沒聯絡了,怎麽會想到你?」懷裏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十分介意,「她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還喜歡著他?

左承尉念研究所的時候,她才剛上大學--即使她有很漂亮的眼睛,洋娃娃一般美麗,但終究隻是個大孩子。

而相對於她的稚氣未脫,當時已經在攻讀碩士的董亞凡顯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情,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叫做嫵媚的味道,染著亮色頭發,穿著很,而與她軟弱個性不同,董亞凡的個性主動且積極。

她喜歡左承尉,所以主動接近、主動約會,甚至會算準時間,在他必須經過的地方等他。

左承尉的書裏麵,有她寫的英文情詩,手機裏,永遠有她的簡訊。

董亞凡曾經是她很大很大的惡夢,那陣子,她總覺得左承尉對她不好了,總覺得他好像變得很忙,總覺得他對自己的耐心不再--然後她提出了分手,然後他說好。

和好是一件事情,但爭執的原因,是另外一個女生。

女生的名字,她這輩子都會記得……

知道她在想什麽,左承尉笑了,「-想到哪裏去,就算她是,我也不是。」

不講話,小手將他抱得更緊。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吃醋啦?」

「承尉……」欲言又止的語氣。

「怎麽啦?」

「你不要去見她好不好?」夏品曦抬起頭,臉上有著明顯的不安以及憂慮,「把案子轉給其它同事,不要去見她。」

「我以前沒有喜歡她,現在也不會,她要找我打官司,我避不見麵,不是顯得太奇怪了嗎?」左承尉微一考慮,「這樣吧,如果-擔心,我帶-一起去,我盡快談完,談完我們就走?」

「我不想見她。」

「那我自己去。」

「你也不要見她。」

見她突然鬧起別扭來,左承尉不禁莞爾。他知道品曦不喜歡董亞凡,不過這世界這麽小,又曾經認識,怎麽可能就不聯絡。

「品曦,那件事情真的不能怪她。」

她還是不講話。

「我覺得我們會出現摩擦,我們自己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對-不夠體貼,-對我不夠信任,所以才會延伸成後麵那樣……可是,我們走過來了不是嗎?其實我還滿慶幸我們曾經分手過,因為真正分開後,才能好好去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我們的感情不也是那之後才真的確定下來的嗎?」

「才……沒有呢……」

「怎麽會沒有,-啊,不是一直在想著,是習慣還是愛的問題,但現在已經不想了對不對?」

「嗯……」

「如果沒有冷靜過,我們永遠得不到答案,所以,就這點來說,我還滿感謝她的。」

可是我不感謝她啊,夏品曦想。

女生跟女生之間有很多秘密,情敵與情敵之間有更多的秘密--那是身為被爭取的那個人不會知道的部分,然而,承尉講的話合情合理,她如果再阻止下去,他反而會起疑。

於是,她沉默下來了。

他以為她的安靜是因為被說服,卻不知道懷中的人其實心思起伏。

董亞凡……

這名字對她來說太可怕,不隻是一個不好的過去,也代表著她的心機極限究竟在哪裏。

他不覺得當時那太多的巧合奇怪是因為信任她,這些年來,她也一直很小心,不讓他有機會想起,但誰知道沒有交集的兩個人還是聯絡上了。

如果董亞凡守信,那麽,這就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如果不守信,夏品曦知道,那會是一場暴風雨。

「冰藍海豚」是位於東區小巷內二樓的一家咖啡館,也是她們另外一個好朋友方璽媛以前工作的地方。

簡單的三層樓式建築,一樓租給花店,純白色的外牆懸著小竹籃紅花,遠看之下,很有點愛琴海的味道。

大部分的時間,這裏總是有著客人。

來逛街的女孩子、附近辦公大樓的上班族。

白色的裝潢很幹淨舒服,桌子上的新鮮玫瑰給人一種甜蜜視覺,有個走頹美路線的老板,服務生也都是美少年、美少女,所以即使以咖啡館來說消費偏高,客人也始終沒有斷過。

方璽媛還在這裏的時候,她們幾乎每周都會來報到,不過自從她追愛追到西雅圖去了之後,她們隻有偶爾才會來到這裏。

此刻,夏品曦與石湛蘅,坐在她們以前最愛的那張桌子上,咖啡來了,但卻是沒有什麽好心情。

「怎麽辦?」夏品曦的神情滿是擔心,「他們下午就要見麵了。」

「打電話去搗亂。」

「哎,不行啦。」

「既然不行,那就隻好等。」石湛蘅拍了拍好友的手,「說不定董亞凡真的有事情,-不要自己嚇自己。」

「我聽說她的公司出了點問題,但是……」

「最多就是再來坑-一筆啦。」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還願意,但就怕她隻想出口氣。」

夏品曦其實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這些事情,沒想到一個名宇就可以喚回所有的記憶,那過去不但清晰,而且鮮明如昔。

當時是她說要分手的,

他們以前也吵過架,也有過幾天不見麵,不聯絡,不過都沒有明確知道感情結束的時候會有多痛苦,以為會大哭,卻總哭不出來。

左承尉那陣子似乎都住在市區的公寓裏,一直不回陽明山的家,兩人連偶遇的機會都沒有。

想回頭找他,不過臉皮又薄,後來,石湛蘅替她想了一個辦法。

趁一個夏義舜夫婦出國,而左豐偉夫婦都在的下午,石湛蘅到夏宅作客,原本就跟過去一樣沒有什麽,但差不多到晚飯時間,石湛蘅在夏品曦房中發出了巨大聲響吸引保母以及家務助理過來探看。

當然,他們還來不及看到發生了什麽事情,石湛蘅已經先大叫出來,「快去叫人來幫忙。」

三個人手忙腳亂將裝暈的夏品曦抬下樓,然後七手八腳的放上緊急叫來的出租車--因為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大,「夏律師的女兒晚上好像出了什麽事情」變成了附近人家晚飯的閑聊話題,其中,當然包括了住在對麵的左家。

出租車直駛石湛蘅家裏。

她在夏品曦手腕上包了好大的一包繃帶,又在她額頭上貼了一塊紗布,一看覺得不夠逼真,又塞了一塊沾了紅藥水的棉花進去。

三個小時後,又叫了出租車回來。

因為黃昏時候才鬧了一陣,因此附近的無聊人士都在注意夏家的動向,夏品曦甚至留意到,有幾戶人家還特別開門出來看。

石湛蘅扶著她下車,在她耳邊叮囑,「走慢一點。」

夏品曦走路一拐一拐的,因為她隻穿了一隻鞋子,但由於已經入夜,根本沒人發現,石湛蘅說,隻要她額頭上那塊夠醒目就好。

隔天就是春假,夏品曦理所當然在家裏「養病」。

石湛蘅陪了她好幾天,為了避免穿幫,家務助理進來收拾的時候,夏品曦總是縮在被子裏,假裝不舒服。

兩人花錢請一個長相嚴肅,有著書卷氣的征信社員工兩天出入一次,石湛蘅告訴助理,那是醫生--話就這樣流出去了。

夏品曦當時雖然覺得這太過不智,但是,為了要左承尉自己來找她,她真的什麽方法都願意試。

兩三天後,左承尉果然打電話來了,說了一些普通的事情,然後問她最近怎麽樣,怎麽好像都沒見到她進出家門口。

而夏品曦牢記著石湛蘅交代的話,絕口不提自己「受傷」的事情,隻說,很好,沒見到可能是因為時間不巧吧,未了不忘告訴他,最近有兩部電影很不錯,她昨天才跟朋友去觀賞,推薦他也可以一看。

然後他說,之前她跟他借了幾本書,他現在要用,想過來拿。

她說,她會請家務助理送過去。

她聽得出他不高興,但也記得,要忍,絕對不可以在這種時候功虧一簣--這個「假受傷」勾起了他對她的憐愛,她的絕口不提以及避不見麵,更造成他某種程度的心焦。

春假結束後,她沒有如期到校,反而多請了兩天假。

正式上課那一天,因為結果即將揭曉,她鎮日心不在焉,要出大樓的時候扭傷了腳,不是很嚴重,但仔細看,可以看出她走路的樣子多少有點不自然。

那天下午,他們都沒課,她不知道左承尉會不會像以前一樣,來到校園的側門等她……

近一個月來,她都沒哭,但卻在固定的街角看到熟悉的人影時,大哭出來。

和好。

如果事情能告一段落,那一切就算完美,但可惜事實並不是這麽回事。

董亞凡來學校找她了,餐廳中的她與石湛蘅,完全沒發現後麵多了一個人,所講的都是這個秘密。

董亞凡知道她沒受傷,也知道她的卑劣。

董亞凡說:「左承尉一定很驚訝,他那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公主,心機居然會這麽重,-說,如果他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結果會怎麽樣?以後就算-真的在他麵前摔破頭,他也會以為-在做戲。」

董亞凡後來被一張支票解決了,那是夏品曦從小到大的零用錢。

夏品曦認為那值得,董亞凡也對數字很滿意。

「左承尉雖然很好,不過,錢比較實際,我本來畢業後就打算自己開貿易公司,正在煩惱準備金的問題。」

兩個女人就此談妥,隻有石湛蘅大罵她阿呆。

她寧願被罵呆,也不想失去他。

夏日的黃昏陽光,斜斜的照入咖啡店,服務生過來將窗簾放下,隔絕那金黃色的刺眼,

品曦攪動著早已經涼掉的咖啡,拿起杯子,但又放了下來,看了看手表,亦發覺得不安。

「湛蘅,怎麽辦?我覺得……我覺得我好像會失去他……」

「不會啦,-不要嚇-自己。」

「不是的,我真的打聽過了,董亞凡的公司出了不小的問題,而且這幾年,她的脾氣變得很怪……」

「-怕她憤世嫉俗,因為自己不好,就看不得別人好?」

「嗯。」

「那-幹脆先下手為強,自己跟左承尉招了。」

「不行……」

他這輩子最討厭別人跟他說謊,而她不隻跟他說謊,還設下了一場騙局,然後再以無辜者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

如果他知道實情,一定會對自己覺得失望。

他的個性有著根深蒂固的大男人因子,夏品曦知道一旦事情揭穿,到時候不管她怎麽說,他都再也不會相信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