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一聲長歎之後,牢房裏歸於沉靜。二郎能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心跳和吞咽唾沫的聲音,右手虎口的破裂處這個時候才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半晌之後,縣令幽幽的說:“火鴿子所記載的事情我已經傳遞給了學城的學士,年輕人,每個學士在離開學城前被告知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不要顧念同門之情。離開學城的學士,終極目的都是為了參悟屬於自身的信仰,並依靠這種信仰生存下去。我的生存之路已經走到了終點,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年輕人,其實我也能看到你的,隻不過我不會講的。你閱讀了鐵學士的手稿,就算是得到了他的傳承,既然他已經死去,對於學城來說,你就是新的鐵學士。如果以後有機會能夠跟學城聯係上,可以得到學城的承認固然是最好,不過我輩求學之人,其實也不是很在乎這件事。”

縣令頓了一下,轉臉對武鬆說:“武鬆,我感覺的到,你體內虎魄的力量已經十分虛弱。隕鐵戒指對於多數人來說都是殘酷的命運,把它戴在手上並不是一件好事。我機關算盡,最後仍然被計謀所累,事到如今,已然無話可說。我隻希望佩戴了學城戒指的人,能夠遵從學城的古訓,為生存和信仰不斷的求索。”

武鬆感覺內心很複雜。牢房中的縣令,已經不如過去那般可憎,反而如同長輩般慈祥的諄諄告誡,讓武鬆有一種家的溫暖。那在時光遮掩下的仇恨,似乎顯得不那麽重要了。武鬆甚至產生了,不殺縣令而把他救走的想法,但很快就打消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果再活過來,就難說了。

“我按照學城的說法叫你一聲眠學士。”武鬆用左手蒙住了右眼,然後繼續說:“我不是學城的人,就用這種方法表達對你的一些作為的尊敬。你還有什麽願望,我會盡量的滿足你。”二郎用這種辦法提醒著縣令,時間所剩不多。

縣令呆愣了一會,開口對武鬆說:“我想要一杯清水。”

武鬆很詫異,在他的印象裏,大凡這種有身份的人物,死前即便有飲食上的需要,也都是想要一碗酒,或者一碗肉什麽的,放能顯得豪氣幹雲。少年時代街邊說書的先生,每每說到有大人物死前做著酒肉要求時,都會伸出大拇指稱讚一聲:“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泰山崩於前而麵部改色,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就在武鬆認定,自己眼前也會出現,亦如戲文和話本當中所發生故事一樣的酒肉要求時,眠學士僅僅要了一杯水。

武鬆愣住了。

“眠學士,我去幫您拿。”從張樹的語調中,絲毫聽不出他的情緒有什麽波動,仿佛隻是在說著最為普通的話。

張樹的速度很快,快到武鬆幾乎沒有想好可以單獨跟縣令聊點什麽的時候,張樹就已經回來,他手裏拿得並不是水杯,而是被切成一半的葫蘆,這葫蘆足有碗口大小,裏麵盛著幾乎滿滿的清水。

現在是冬天,看了一眼那葫蘆,二郎就清楚,葫蘆裏的水都是涼的,可能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陽穀現在的井水,冰冷刺骨,武鬆隻是看上去一眼,身上幾乎就要發抖。

“謝鐵學士贈水之情。”眠學士結果葫蘆,仰起頭,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因為喝的太快,不斷有水從他的嘴角流出,順著脖子流到衣服裏。這些在平時肯定被忽略的細節,二郎在今天因為莫名的理由都看在眼裏,這些細節仿佛變成了無聲的訴說。

直到葫蘆裏再也滴不出一滴水,眠學士把葫蘆往地上輕輕一扔,長歎一聲,表情轉為淡然的笑意。

“東家,他已經死了。”張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死了?武鬆不相信。人哪能說死就死了,這麽短的時間裏除非是中毒,可是看眠學士的反應如此平衡,根本沒有中毒的跡象。

二郎搶前一步,伸手放到眠學士的鼻子旁邊,發現沒有氣息,而後單指搭向眠學士的脖頸,也確實感覺不到跳動。

“武鬆,應該能聽到我說話吧。你不用費力檢查了,我已經死了。”二郎的腦海裏突然響起聲音,那聲音正是縣令的,不,應該說是眠學士的。隻不過那聲音聽起來顯得很年輕,仿佛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在歡樂的訴說著剛剛在山林間同小獸嬉戲的事。

不錯,戒指正戴在右手的中指,現在是溝通之力加持,這聲音是直接送達到我的腦海裏,是死者的聲音,眠學士,確實已經死了。武二悵然若失。

“我不會跟你簽訂靈魂的契約,眠學士,你去吧,到你想去的地方。”二郎輕聲的呢喃著。他可以感覺的到,眠學士慢慢走遠,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東家,你聽到眠學士靈魂的聲音了?可惜啊,如果跟他簽訂契約,他將是強的可怕的活屍。每一個被稱為學士的人,都有自己的擅長的領域和方向,即便是成為活屍,這些知識仍然會保留。”張樹的聲音有些惋惜。

“他雖然是我的敵人,但是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為他保留起碼的尊嚴吧,不要死後仍然像玩物一樣被人操縱。不過眠學士是怎麽死的,是因為剛才的水嗎?呃,我是指是不是你們學士之間,死前飲水是一種什麽樣的暗語。”武鬆怕張樹領會錯意思,在後麵又加了一句,作為一個大人物,眠學士用暗語的方法為自己爭得一個體麵的死亡,也非常符合二郎印象中對於英雄的定義。

“不是的。”張樹搖了搖頭:“我們剛進來的時候,眠學士就已經自絕了經脈,其實東家也應該有感覺,眠學士的話語是越來越虛弱的,隻有在飲水前才有短暫的回光返照。至於喝水……”張樹的眼神在燈影中顯得迷茫而又空洞。“鐵學士的手卷中所載:學城在大漠之中,盡管學城內的學士在尋找水源上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知識,但是水仍是極度匱乏。眠學士在剛才的話語當中曾經流露,他自幼在學城長大,也許是受慣了喝不到水的痛苦,以至於在離開大漠二十多年後,在死前還想再痛飲一番,而後魂歸大漠。大概就是這樣吧。”

二郎在離開內牢前,對獄卒說:“天字號牢房裏的假縣令,我們離開的時候坐在那裏不說話也不動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二郎隻把話說到這裏,他知道,後麵的事,獄卒會幫他料理。

“那是個死囚,早晚都要死的。不說話也好,過不過年也沒什麽兩樣,況且大冬天的,牢房裏也是冷啊。”那獄卒搓著手。

武鬆會意,從懷裏掏出了五兩銀子,扔給獄卒:“給兄弟們多買點木炭取暖,不要凍著大家。過年的時候,我會跟縣太爺請示,給大家多加點餉銀。”

那獄卒高興的接過銀兩,下意識的用牙一咬,然後狡黠的笑了笑,把銀子揣到懷裏:“那就謝都頭了。天字號牢房裏的煩人,畏罪自殺,您今天晚上也沒有來過內牢,這銀子是從天上掉到小人的頭上,然後我手快抓住的,還砸了小人頭上一個大包,不信您摸摸?”那獄卒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並且真的微微一探頭。但隨即,探頭的動作變成了彎腰施禮:“已經到了後半夜了,路黑了,都頭慢行。”

“知道了。”二郎心中五味陳雜,離開內牢。

等到武鬆回到縣衙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幾個去參加齊四陰婚的官差歸回,隻不過都是臉色發青,顯示出中劇毒的樣子。據守衛衙門的官差說,這幾個人勉力支撐著走進衙門,然後齊齊摔倒,無論怎麽搖晃都說不出話來,已經派人去請郎中了。

武鬆勉力支撐自己疲憊的身體,來到了返回官差集中躺臥的房間。在方麵門口,武鬆接過別人手中遞過的白布,纏住口鼻,而後拉門進入。房間內公用四人,這四人看上去已與死者無異,他們的臉上仿佛爬滿了濃重的苔蘚,魚鱗狀的綠氣在麵皮下浮動著,手指和腳趾輕輕的抽搐。二郎很難想象,這些人是如何支撐著回來的。

陽穀縣內的醫館並不多,想來即便是官差想在深夜環境這些郎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概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才有一個郎中來到了縣衙。

這個郎中隻是看了一眼四個人,就大搖其頭,並且把武鬆拉到了一邊:“都頭啊,非是小人不盡力,隻是這四位官爺中的毒性太強,我實在是無能為力。”說完話之後,拎著藥箱掉頭就跑。在黑夜中奔跑的身影,如同一隻倉皇逃命的兔子。

既然有人能夠回來,就代表去搞陰婚的隊伍並不是全軍覆沒,鳳凰一定可以活下來。可是為什麽他還沒有回來呢,二郎知道鳳凰是以自己的身形出去的,怕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竄出來,讓縣衙的官差同時看到兩個武鬆,這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於是選擇坐在縣衙門口的石階上,並且打發走了開門的官差。這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可以提前碰到鳳凰的辦法。

看著還在身邊的張樹,武鬆擺擺手:“張樹,你先回桂花樓吧。今天太晚了。”

張樹並沒有別的話語,仿佛瞬間就變回了那個桂花樓裏最為普通的夥計,略微一躬身,轉頭向遠方走去。而武鬆在朔風中感覺到有些冷,禁不住的站起來,跺腳取暖。很快,他的腦海裏又出現了熟悉的聲音,是在房間裏那四名中毒的官差,既然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就代表他們已經死了。武鬆沒有去驚擾這些亡魂,而是任由他們緩緩的消失。

這時,他看到了從道路上步行而來的鳳凰。鳳凰仍舊是自己的相貌,臉上滿是風塵,看起來也很是疲累。

鳳凰一見武鬆,咧嘴就笑:“看來我老人家緊趕慢趕,還是回來晚了。不過看你還坐在這,應該是一切平安。”

“你還是別用這幅容貌了,讓別人看見,有些事就徹底露餡了。”武鬆馬上提醒道,他最關心的,也就是這個事情。

“哦,對對,你不說我反倒忘了。”鳳凰疲憊的深吸了口氣,在臉上胡亂的揉捏了幾下,再放下手時,臉上已經變成了縣令的樣子。不過身材上還有些差別。

鳳凰一屁股坐到了武鬆的旁邊,在四肢和身體上反複的撫摸捏拽,身體便以可以看到的樣子迅速的萎縮衰老,一盞茶之後,鳳凰已經完全變回了縣令的樣子。隻是身上穿的衣著仍舊是武鬆都頭的官服,但這點差別已經無所謂了。

“有四個官差已經先於你回來,中毒頗深,現在已經死了……哦,不對,是我估計快要死了。到底發生了什麽?”武鬆的右手毫不避諱的展示著隕鐵戒指,但他發現鳳凰對如此至寶並不在意,這證明鳳凰壓根不知道這玩意的存在。如此的話,二郎留了個心眼,他決定把跟戒指相關的事隱瞞下來,反正鳳凰這人素來不愛打聽事,即便是有鏢師的敘述傳說到他耳朵裏,他也會認為這是因為吹捧而扭曲後的演義。鳳凰這“人”,能不能完全信得過還很難說。

“你買的那具女屍裏麵有毒,隨行的三個樂師是奸細,他們引爆了屍體,很多人中毒了。老夫跑的快,就沒什麽事。為了躲屍爆產生的毒霧,我繞了很遠的路。這無麵者的軀體畢竟是死過一次,體力上難以為繼,因此才回來。我能聞到你身上安老頭血魔法的味道,估計你已經斬殺了齊四,他確實是屍變了,在屍變的過程中還吞噬了安老頭的血魔法。不過有一件事非常讓我奇怪。”鳳凰說到這一停,然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突然笑了出來:“果然閑暇的時候有胡子摸再快意不過,這多半天裝成你的樣子,下巴上連點東西都沒有,實在是太無聊了。”

“什麽事讓你奇怪呢?”武鬆對於鳳凰這種跳躍性的情緒,已經有些見怪不怪了。

“我覺得齊四的屍變是有別人促成的。這個人從齊四被下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謀劃整個事情,很可能在近日仍然去過齊四的埋葬地,喚醒了他。”鳳凰一邊敘述,一邊高興的拉拽著自己的胡子。

“你說的沒錯,確實是這樣。”武鬆說完話之後,聽不到鳳凰的反應,轉頭看去,鳳凰硬沉浸在拉拽胡子的喜悅中,屍變什麽的對於他來說,隻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點樂子,很快就會遺忘。反倒是這一把胡子,才讓他真正的念念不忘。

武鬆站起身來,看著天上的月亮。無麵者的行動肯定不會停止,究竟是誰能讓齊四屍變,持有另一枚隕鐵戒指的人嗎?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我回去了,你也回去睡吧。”武鬆拋下一句話,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太累了,想要休息一會。

“對,我險些忘了,有個事我得跟你說。”鳳凰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一下站了起來,拉住武鬆的衣服。

“你有事情能不能一次說完?”武鬆驚訝於鳳凰臉上的表情,他從來沒看到鳳凰這麽興奮過,這興奮的神色在縣令蒼老的臉上顯示出來,是那麽的不協調。

“如果我推測的不錯的話,在齊四死的那個房間裏,今天晚上會凝結一顆血石。齊四去你那,主要也是為了找這個,你能成功的擊殺他,想來他應該還沒有成功的吞服。”鳳凰的口氣急不可耐。

“對,確實有那麽個玩意,我哥哥發現的,然後讓他收去了。”武鬆很奇怪,鳳凰怎麽會突然提到這個事。

鳳凰一拍大腿:“趕快要回來。那個玩意,隻有相當功力的還陽者才能在自己的死地凝結出來,如果自己吞服,就能恢複到一半生者的程度。就跟現在的海砂差不多。”

“你是說?”武鬆漸漸明白了鳳凰的意思,他感覺自己的呼吸正在加速,難道說,難道說?

“是的,如果海砂把那個吞服的話,病會好很多,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每天都是睡覺了。等她身子好一些,你再帶她重新回到清河縣她死去的那口井那,看能不能感悟凝結出個類似的東西。如果能那樣的話,她就應該能完全活過來了。海砂完全變成生者,老夫也就不虧欠你們夫妻倆什麽了。”鳳凰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認真神情。

二郎感覺自己的疲憊瞬間去了大半,雖然不能讓海砂完全好,但最起碼,能看到希望。也許到夏天的時候,真的能讓海砂好過來。那樣的話,對海砂許下的諾言就能夠實現了。我不是個背誓者,二郎有些興奮的想道。

(《如果水滸傳》寫到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天,特此留念。感謝大家的支持,重樓無以為報,必定繼續好好地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