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

武鬆搬進宅子這麽久,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晚飯。武鬆、海砂、老吳和吳嫂四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這讓武鬆感覺到很高興,這才是真正的家的感覺。

但他也很困擾,他突然覺得有海砂的飯桌有些奇怪,武二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而海砂也很沉默。現在的海砂已經過了剛剛能夠正常走動那時候的新鮮勁,而武鬆也從那種欣喜當中退了出來,兩個人從結婚到現在沒有說過太多的話,有限的幾次對話因為時間很緊湊,所以內容上都很充實。現在突然有了大把的時間可以讓兩個人進行交流的時候,二郎絞盡腦汁想出的話題,已經在這個空餘的下午悉數用光,因此到了這最該說話的餐桌上反而沉默了起來,不是武鬆不想說,是他不知道說什麽。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麽沒用。

二郎看著海砂,他很希望海砂能給自己一個溫柔的眼神,或者問一問自己的日常工作什麽的,這樣最起碼也不尷尬。但海砂吃飯的時候,安靜的如同一隻小貓,低頭細細咀嚼著每一個口東西。

二郎突然明白,海砂大概也是不習慣吧。從前她作為潘金蓮的使喚丫頭,在吃飯的時候自然要保持沉默,而後嫁給自己,大多數時候也是獨自進餐,她的體力根本就不允許她說話。

不過不要緊,隻要海砂不覺得尷尬就可以。二郎這樣想著,隻要她不覺得自己嫁給一個無趣的男人就好。

武鬆轉向老吳和吳嫂,平時海砂不在的時候,如果他們三人一起吃飯的話,老吳和吳嫂的話是不斷的,多數時候都是吳嫂在數落老吳,而老吳在做著徒勞的辯解,這曾經是武鬆最喜歡看到的場景,每當他看到老吳和吳嫂喜笑顏開的對話,都會對自己未來和海砂的生活充滿了各種各樣美好的憧憬:等以後海砂身體好了,我們倆也會想老吳和吳嫂一樣的恩愛,生幾個孩子,然後吃飯的時候也可以進行這樣有趣的對話。

應該說,是老吳和吳嫂補全了武鬆對於家庭的概念。父母的記憶在二郎的腦海裏非常模糊,在有限的片段當中,父母總是一直在為了活下去而操勞,他們的話很少。而至於哥哥和潘金蓮,他倆的關係更像是主人和奴隸,武鬆在他們的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恩愛和家庭的影子。但老吳和吳嫂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相濡以沫深深的打動了武鬆,這也讓他對自己跟海砂的生活有了更為具體的幻想。

是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然而,今天是悲哀的。在海砂能夠獨立行動的第一天的晚飯,房間裏鴉雀無聲。期間二郎能夠聽到老吳的屁股跟椅子來會摩擦的聲音,沉默讓老吳覺得也很不舒服,甚至很多次武鬆已經感覺到老吳的話馬上就要出口,但馬上又被他咽了回去。這都是因為海砂,老吳這個人很會察言觀色,女主人吃飯的時候不說話,他自然也不敢說。

武鬆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了一個問題:海砂好起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對於這個問題,武鬆自認為應該是毫不猶豫的認為這是好事,可現在看看,好起來的海砂毀了這個宅子裏僅有的家庭氣息,如果在未來,每一個晚上都是這樣的話,這樣的婚姻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就好像是續演著父母以及武大和潘金蓮的故事。也正是海砂能夠好起來的希望——那塊血石,居然讓自己產生了對哥哥不利的想法,這是大逆不道,這會遭天打雷劈。這種事情不要說做,哪怕是想想,都讓二郎覺得罪惡無比,他不斷的譴責著自己的想法,可是在海砂的笑臉前,卻怎麽也抑製不住這種殺意的蔓延。如果海砂依舊那麽躺著,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不!二郎及時的停住了自己的想法。海砂是個好女孩,是自己珍愛的姑娘,她很善良,她的命運波折,自己對她的愛不應該有任何的折扣,否則她肯定會萬劫不複。被潘金蓮欺騙了一次的海砂,如果發現得到的愛情不那麽純粹,哪怕隻有一絲一毫的瑕疵,也許仇恨會再度的爬滿她的全身,複仇的烈焰將瞬間把一切美好的構想化為烏有。這對於海砂來說,是一場絕對不能失敗的感情,而自己正是海砂的保護者和拯救者,一定要承擔起這個責任!

況且,我是真愛海砂的,武鬆想。我跟海砂未來的生活一定是很美好的,海砂隻是不習慣而已,慢慢的她就會向吳嫂對老吳一樣,有著那麽多乍一聽絮絮叨叨而仔細聽卻充滿了愛意的話語,在寒冷的冬夜裏,我們也能夠相擁而眠,在夢中做著最為徹底的溝通,這些仍舊是讓人期待的,我可以看到,在不遠的將來,我一定會獲得那樣的生活。海砂也是一定想的,她一定跟我一樣,向往家庭,向往這種因為交流而維係的愛情。

隻是她現在還不能這麽做,因為她還不能算是一個完全的活人。是的,雖然說隕鐵戒指能夠讓她活動自如,但如果是活人的話,身體怎麽會那麽冰冷。隕鐵戒指代表著死者之王的力量,會讓人變得有些冷漠,也是很正常的。齊四雖然是一具活屍,但如果是平時的我,再殺掉他的時候心中肯定會有很多不忍,可我清楚的記得昨天晚上,當我擊碎他的腦袋時,心裏有的隻是無窮的快意。

對,這個沉默的海砂,不是真正的海砂。可戒指她必須戴著,你看,她能自己走之後多高興啊,她再也不需要別人把東西喂到嘴邊,那種好像是廢人的感覺一定很難受吧。

這一切,都是哥哥的錯!武鬆把自己的思路理順了一下,得到了這樣一個雖然讓他驚訝,但卻怎麽想都無懈可擊的答案。如果他不吃掉那塊對自己什麽用都沒有的血石,那海砂現在最起碼算是半個活人,她在今天的晚飯上,一定會充滿愛意的微笑的看著我,她的身上一定是充滿了如同春天裏小羊一樣的溫暖,會溫柔的抱住我,也許今天晚上就可以播撒下屬於我武鬆的種子。正是哥哥的貪婪,他對於根本就不應該屬於他的東西的貪戀,奪走了海砂的健康,奪走了我等待了那麽長時間的家庭,奪走了我一直渴望的溫暖。

哥哥,從小我一直很順從,無論你讓我做什麽,即便是我不想做,也會盡力去完成。在清河縣的時候,明明是你殺了人,可是我聽到之後義無反顧的幫你頂了下來,而後遠走他鄉,浪跡天涯。你不知道走江湖的日子多麽苦,饑一頓飽一頓,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危險,我的心裏也充斥著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戰栗。

我在走江湖的時候,曾經遇到了一個叫宋江的人,正是他告訴我,身上所背的人命官司已經無所謂了,並且告訴我,你在陽穀縣。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給我希望的人,可是現在,我有一種希望被拿走了的感覺。

蕭索的陽穀縣,不知道怎麽才能征得滿的兵丁,心向正道卻身陷邪惡,冷冰冰的家庭。二郎突然有一種所有積蓄的感情要一遭爆發出來的衝動,他很想放聲大哭。但在這樣的場合,妻子和家仆在場,自己是陽穀的都頭,眾人眼裏的英雄,是不可以哭的。

二郎吞下一口米飯,他感覺到嘴裏有了一點點淚水的鹹味,米飯混合著獨特的鹹味,顯得特備美味。

這獨特的味道,也讓二郎一下子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剛才想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老吳和吳嫂嘴上雖然不說,心裏一定在進行著猜測吧。這樣可不好,我不想成為他們睡覺前談論的笑話。

武鬆決定自己找個話題。

“今天晚上這菜的味道不錯,看來桂花樓又來新廚子了。”武鬆覺得吃飯就應該從菜開始說起,這個話題是肯定沒什麽問題的,何況他真的覺得今天的菜吃起來不錯,這還是因為心情不好打了一些折扣,否則一定會感覺更好。

“是這麽回事。”老吳趕緊把嘴裏的東西迅速的咽下去,然後接著說:“今天晚上我去桂花樓的時候,發現客人非常少,大概是廚房的廚子比較悠閑,沒人催菜,所以能夠把技術都發揮出來吧,今天這菜確實好吃。”老吳讚許的點了點頭,然後吧唧了下嘴,做出很享受的樣子。

武鬆看到吳嫂的眼睛斜了老吳一下,老吳馬上停下了這種很享受的動作,想犯了錯的小孩一樣,神態拘謹。

這才是平時的晚飯,看來老吳和吳嫂都沒變,隻是他們對於海砂的存在有些拘謹吧,二郎有些哀愁的想。

“客人非常少?那我哥哥豈不是得著急的跳起來。我哥哥我是了解的,對於做生意的事極為上心,他肯定得去調查為什麽今天的人突然變少了。以前在清河縣的時候,白天的燒餅如果比昨天少賣了幾個,他都會認真的總結原因。”武鬆說道這句話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他希望輕鬆的記憶能夠規整好自己那胡思亂想的腦袋。

“啪。”老吳輕輕的把筷子放下,今天的房間格外肅靜,所以哪怕是這輕輕的聲音,在二郎聽來也有些刺耳,看來老吳是要認真的說點什麽了,要不不能放筷子。

果然,老吳抹了下嘴,然後說:“都頭,您說錯了,今天下午的時候,您哥哥就獨自出去了,桂花樓的人都不知道去哪。所以晚上生意不好的事,您哥哥是肯定不知道的,這跳腳也就無從談起了。不過客人少的原因,劉林好像派那個叫張樹的夥計去查了下,我去的時候,剛好聽到了原因。”老吳的表情神秘兮兮,看來是要賣個關子。

雖然武鬆更感興趣的是武大去幹什麽了,但看老吳在說武大的時候態度很輕鬆,轉念一想,哥哥那麽大的人了,出去溜溜也不會有什麽事的。況且老吳談興正濃,不要破壞了這大好的氣氛,二郎相信,這樣的氣氛也能夠感染海砂,讓她也加入進來。所以武鬆極為配合的跟著問了一句:“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都頭這你就是有所不知了,據說從昨天晚上後半夜開始,東麵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顆星星。”老吳伸著手指,繪聲繪色的講道。

“天上當然有星星,這有啥奇怪的。”吳嫂不屑的搭茬:“你要說,晚上能看見天上有太陽,這還能算個新鮮事。”

“你個頭發長見識短的東西,你懂個啥?”老吳說出話的瞬間,突然自己停了口。武鬆明白老吳的尷尬,飯桌上還有一個女人,那就是海砂,老吳這麽一說,等於把海砂也帶進去了,不過老吳不是故意的,二郎相信海砂也能夠理解。老吳停了一下接著說:“這顆星星可不一般,它是暗紅色的,還拖著一個尾巴。”

“有尾巴的星星?”吳嫂把聲調拉的很高:“那不就是掃把星嗎?老吳你多大歲數了難道不知道嗎?看到掃把星是要倒黴的,虧你還談論的這麽高興。”

“我跟都頭說事,你能不能不總打斷我,今天夫人也在,能不能讓我完整的說說這段新鮮事?”老吳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有些急躁。

“你說,你說。”吳嫂揮揮手,然後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二郎知道,吳嫂對老吳極好,平時也很注意在外人麵前給老吳保全臉麵。

掃清了障礙之後的老吳,極其正式的開始了敘述,他的神態讓武鬆恍然間有一種少年時代在清河街頭聽說書先生講古的感覺:“剛才我家婆姨說帶尾巴的是掃把星,這話確實沒錯,可是你們誰聽說過有紅色的掃把星?剛才吃飯前我特意站在外麵看了,確實是有了這麽一顆星,暗紅色的,就好像天上被人用筆蘸著鮮血隨意潦草的寫了那麽一下,鮮血幹涸之後轉為暗紅。白天的時候,陽穀縣內突然有了一種說法,說這是一顆凶星,它的誕生預示著會發生一些事情,可能會危及。”老吳沒有說出“皇帝”兩個字,而是輕輕的用手向上一指。這就是老吳,即便在最放鬆的時候,其實也有著對於細節的謹慎,然後他繼續說:“這些說法,因為配合天相,確實是有不少人信的。然而關於這顆星星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另外的說法說的是,這顆星星代表著一個大英雄的誕生,這個大英雄會重整河山,徹底的掃蕩邊疆,然後掃蕩朝廷裏的奸臣,讓大宋朝變成真正的太平盛世,而不僅僅隻是官老爺口中的。相信這種說法的陽穀人,也不在少數。這兩種觀點實際上在陽穀已經爭論了一天,隻不過我沒上街,所以這會兒才聽說。這一爭論可好,原本不知道這顆星的人也都知道了,人都有個好奇心,想親眼看看這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景,昨天晚上後半夜,能看到那星星的人畢竟隻是少數,都頭您說,在桂花樓裏也看不見這顆星星,自然桂花樓裏的人就少了。據張樹調查,今天陽穀差不多算是萬人空巷了,都到空地上去看這顆星星去了。飯什麽時候都能吃,但星星隻能晚上看。劉賬房還說呢,這要是夏天的話,桂花樓肯定把飯桌擺到外麵去,讓大家一邊吃一邊看,肯定能多掙不少錢。可惜沒攤上個好時候啊。”老吳說話間輕輕的搖了搖頭,有些輕輕的歎氣和惋惜。神態和語氣跟劉林的差不多,老吳的講述真是聲情並茂。

武鬆是不信星象的,他闖蕩江湖的時候,結實過一個道士,那道士跟他說過,天上的星辰有自己的運行規律,絕對不會因為這個世界上發生什麽事而改變。世人跟星星就好像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彼此沒有什麽關係,占星術隻是江湖騙子蒙人的把戲而已。朝廷有專門研究星象的衙門,什麽“孤星伴月”啊,什麽“火星衝日”啊,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並不代表著什麽不得了的事。所以二郎想了想,這星星大概也就是那麽回事,隻不過是自己沒聽說過的名目,也許那個管星星的衙門早就計算出來了呢。

不過星星真是一個不錯的話題,如果能跟海砂一起看看這顆古怪的星星,也許能夠讓我們之間的話題多起來。武鬆打定了主意。

“海砂,這星星看起來果真有些古怪,估計還挺好玩的呢。要不吃完了飯,咱們兩個也去找個開闊的地方好好看看?我可以叫一定暖轎,你坐在轎子裏看,再穿的暖和些,就不會覺得冷了。”武鬆認為寒冷應該是海砂拒絕的唯一理由,所以提前想好了解決方案。

“不!”海砂態度堅決,緊咬著嘴唇:“我不看什麽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