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味著什麽,西門慶很清楚。他跟王安的賭約徹底的消失了,今天所冒的危險,所付出的計謀都白費了。就在剛才,西門慶還在心裏琢磨著是不是要放王安一把,賣個人情給他,可在現在,西門慶連賣人情的能力都沒有了。因為要賣人情的話,就必須要把這份文書給王安來進行處置,可是文書一旦給了王安,他隻需要打開一看,就會發現西門慶放棄索取打賭賭注的真正原因,這人情,怕隻會是變成恥笑。

可是西門慶怪不了別人,菜湯是他一時興起的提議,現在想想,如果是當時都咬破手指,用鮮血按手印的話,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麻煩了。還有,連大茶壺的假文書還知道裝在給信封裏,而後再揣在懷裏,可自己怎麽就那麽傻,把這墨跡剛剛幹的,還和著油脂的東西,就這麽胡亂的踹了起來,來回的揉捏撕扯,怎麽可能不變的一團糟。說到底,在賭約作廢的這個問題上,西門慶怪不了別人,這是他的咎由自取。

那麽,這已經被毀的文書應當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幾乎不用思考,必定要對王安保密。現在的王安,還不知道賭約文書變成了這個樣子,隻要不讓他看到,那王安就會認為賭約文書一直存在,雖然不足以要了王安的命,可暫時牽製一下,還是完全能夠做到的。可是……藏在哪保險呢?

西門慶深知,如果自己把文書藏匿起來,而不是直接拿出來逼王安就範的話,王安一定會窮盡一切辦法來進行尋找,因為哪怕是用偷竊的方式獲得了文書,就可以不用執行文書當中的事,王安在西門藥鋪工作多年,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的了解,放在哪裏都不足以讓西門慶覺得安心,哪怕是再放回父親所修建的那個地窖,也難保不在進地窖的過程中,被王安所發現。

那麽……隻能毀掉這文書了,被毀掉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被尋找到的,正如死人不會說話一般。但是,撕碎是不行的,一點點碎片都會讓王安警覺,王安這麽精明的人,一定牢牢的記住了桂花樓提供紙張的樣子,所以紙張的碎片能夠傳達給王安的信息會驚人的多;燒掉也不可取,我這屋子裏本來就沒什麽紙張,下午的時候,臥室裏還沒有點炭火盆,紙張的灰燼會把一切都暴露出去。

思來想去,西門慶發現,他隻有一種解決的辦法,那就是,把這張紙吃掉。完整的吃掉,藏在藏在肚子裏,等它再從身體的另一端出來的時候,早已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樣子,就算是大羅神仙,也看不出來了。而且吃掉,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想到這裏,西門慶沒有任何猶豫,抓起文書,撕了一大塊放在嘴裏大口的吞咽,他知道,一定要盡快處理,才會更加安全。誰也不能保證王安不會跟早晨似的,突然如同瘋子一般,把門撞開,來跟西門慶求情,而要是趕上西門慶正在吃紙,那這畫麵也顯得過於滑稽可笑了一些。

紙張的味道比想象的要好,也許是因為油脂的參與,使得原本就有些嚼勁的紙變得有些肉筋的口感,隻是在上麵出現的墨跡略微發臭,這種臭味讓本來是剛剛從鍋裏輕油做出的肉筋,變成了在盛夏中放了整整一天的肉筋,因為腐敗參雜著跟各種古怪的味道。這些古怪的味道當中,包括了:懊喪、後悔、不甘,以及,一點點的僥幸。

之所以有僥幸,是因為今天贏的實在是太幸運,要不是自己用了帶有豬油的菜湯來做按指印的印泥,然後無意中按到了香上,那很可能今天就會輸了,可謂是成也豬油;豬油最後導致了文書上手指印和簽名的損毀,也可謂之敗也豬油……

西門慶突然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因為,實在是太巧了。現在想想,王安的推斷難道不是鬼神般的精準嗎?如果沒有意外,在香燃盡的一顆,大茶壺應當正好出現在桂花樓的門口,那樣的話,我就毫無疑問的輸了。可是在此之前,通過那些種種的推論,我曾經認為自己必勝……

王安絕對不可能僅僅是依靠著推斷。西門慶確定這一點,他在咽下了最後一塊紙張之後,打了個飽嗝,這個飽嗝讓他的思路更加的清晰了。因為香是自己點的,雖然大體上的時間能夠確定,可具體什麽時候點,那都是自己說的算,因此這已經脫離了推斷的範疇,那麽說來,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王安和大茶壺串通,事先約定好了,在桂花樓發難,並且將進門的時間固定了下來。

不對,不可能固定那個時間。王安固然可以利用談話的技巧控製節奏,把時間拖到一個大體上的範圍裏,可是我多說個五六句話之後再點香,和直接點香到最後的時間相差巨大,這些已經不可以靠約定來解決,那麽說來,一定是王安給大茶壺發了什麽信號。

會是什麽信號呢?整個過程當中我都緊盯王安,他應當沒有機會的。如果不是王安送出的信號,那就應該是大茶壺自己獲得的香什麽時候燃盡的信息,可這也不可能,姑且不論做法,就從大茶壺是在香燃盡後的片刻,才進來的這一點也足以說明,他是不能夠時時觀察香的燃燒狀態的……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這一炷香的時間把握的這麽精準,西門慶使勁的抓了抓頭,然後重新的默念了三個字“一炷香”,在沉思了片刻之後,恍然大悟。

其實一切很簡單,雖然不同香的燃燒時間不同,可是同一批,同一種規格的香所燃燒的時間卻能夠保持驚人的一致。實際上桂花樓的夥計再拿上來香爐、火折子和香的時候,香就不僅僅是一根,而是幾根一模一樣的。這種平常的東西,大茶壺應該很容易就能和桂花樓的夥計要到,然後,他隻需要在我點著香的時候獲得信息,同時的引燃手中的香,在他手中的香燃盡的時候,走進桂花樓就可以迎接我那出現的驚訝的如同癡呆一樣的眼神。

現在回想起來,王安曾經把一個關鍵性的條件隱藏在平淡的對話當中,他說在香的燃燒過程中,我不能去幹擾,這樣的話,就會導致結果的不公正性,當時並不覺得什麽,現在想想,王安的這層條件,隻是為了保證兩根相同的香同時燃燒結束。可是王安千算萬算,卻遺漏了我手指上蘸著的油脂,正是這油脂為香的燃燒提供的兩段加速,使得兩根香的燃燒時間出現了微妙的差距,隻關注手中燃燒的香的大茶壺,當然不會知道這一點,恐怕當大茶壺走進桂花樓的時候,還以為贏定了,準備跟王安平分我的兩萬兩吧。西門慶想到這些,越發覺得後怕。

事情的發展至此已經完全的解釋通了,大茶壺今天的試探擁有著雙重含義,要是一切順利,能夠順利的接收桂花樓的話,那麽王安就可以拿著手裏的真房契和地契,擁有桂花樓,把兩張廢紙,變成讓人人豔羨的產業。即便是不成功,他也可以憑借恰如其分的出場時間,賺取我的兩萬兩。真正的左右逢源,商人嘴臉。

那麽,當計劃的細節被想清楚之後,剩下的就是,王安和大茶壺是怎麽認識的,他們是什麽時候勾結在一起的。西門慶在腦海中仔細搜索著可能出現偏差的時間點,結果卻發現,這種可能性驚人的多。

在最開始去城南小樹林探查那具屍體之後,神秘的女人在馬鞍上留下了字跡,指引我前往水榭閣,我雖然是單獨前往,可是王安也知道這層信息,他完全可以在我之後,也學著我的樣子前往水榭閣,並且通過打聽,一樣的找到大茶壺。

至於說他跟大茶壺約定的時間,那可能遠在今天之前,王安在今天早晨告訴我拿到房契和地契之前,完全可以先行跟大茶壺做好約定,甚至做好計劃的細節,因為王安了解我,我必定會找一個人進行試探,而試探的人必須足以被信任,卻又跟我沒太大的關係,大茶壺無疑是最合適的。

然後是我和大茶壺製定的試探計劃,實際上,不管我說出什麽樣的計劃,都肯定跑不出房契和地契的事,而大茶壺可以大包大攬的說,一切由他來負責,也就是說,不管我提出什麽樣的建議,大茶壺都可以把最後的目標放在桂花樓,然後在我回到藥鋪之後,再由劉林對我進行指引。

一係列的看似偶然發生的事,實際上被必然的線索所牽引,像他們預定好的一樣,一步一步的發生著,而作為被他們玩弄的提線木偶,我卻渾然不覺。如果不是手指上的幾滴油漬,這種天衣無縫的局,我又如何能夠避過。

時也,運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