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滿

安道滿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八月初五了。就著房內不是十分明亮的燈光展開了手中的硬紙,那是一封請柬:

“安前輩:學生武鬆將於八月八日同戀人海砂定親,設宴於桂花樓。另,武家也將桂花樓盤下於當日重新開業,萬望前輩賞光。武鬆拜上。”

這是武鬆上午的時候給他的。其實安道滿知道這個事,他甚至看到了普通商戶所收到的請柬,也注意到了其中的不同。很明顯,自己收到的是特殊的,完全以武鬆的口吻書寫,並且也把訂婚放在了開業之前來表述,請柬中一口一個前輩,自稱為學生,也算是恭敬之極了。

安道滿很長時間沒有這種讓人尊敬的感覺了。他從來到陽穀就是仵作,陽穀雖說縣城不大,但是算上周邊的鄉村,人口也不少,命案幾乎天天發生,作為陽穀唯一的仵作,他也就終日與死人為伍,生者的世界似乎跟他不再有什麽關係。活著的人好像都視同他為忌諱,無論是走路還是飲食,都盡量的原理。

安道滿對此也習慣了。所以在武鬆剛剛當上都頭的時候,他隻是繼續著自己的隱藏,直到那次交談,以及言語當中的尊敬。

其實我有什麽值得尊敬的呢,我的榮耀,我的才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我隻是一個垂垂的老者,風燭殘年。我所擁有的,隻是一點知識和技能。能夠被尊敬,這感覺真好。安道滿默默的想。

安道滿渴望跟人交談,因為他雖然生活在滿是活人的世界,但被生者的世界孤立,就像自己生活在海外的島嶼上。他在喧鬧的街市上,被迫做一個隱士。

大隱隱於市?

安道滿沒有這種感覺。生活和命運,回憶和思索,帶給他的是痛苦。即便是安靜的夜晚,他也不想去觸及。

還是辦正事吧。在孤獨的夜晚,時間流逝的感覺並不明顯,所以也需要抓緊時間。安道滿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了一個紙包,這是他在西門藥鋪所購的雞血朱砂。安道滿把紙包打開。將雞血朱砂倒在一個平盤裏,用手指撥弄了一下。

嗯,很好,是昌化的雞血石打成了粉末,沒有做什麽別的加工。看起來叫石粉也許更貼切些。安道滿一邊撥弄一邊想。

而後安道滿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這把匕首不是金石的構造,乃是古器,前端尖銳非常。用匕首輕輕的點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大拇指上立刻出現了一滴血珠。安道滿就著這滴血珠把拇指按在了雞血朱砂上,血液有著巨大的粘性,一些朱砂被粘在了血上。而安道滿空中似乎是念念有詞,神情坦然的站了起來,把匕首放下,粘著朱砂與血混合物的大拇指在兩眉之間輕輕一撚。

安道滿趕忙從桌子上拿起了銅鏡,仔細的看去。隻見兩眉隻見,朱砂和血被手指撚出了一道從上到下的水波紋。

“很好很好,看起來多年不用還是沒有荒廢。”安道滿長出一口氣,他剛才一直在擔心自己多年不這樣,一下子會把握不好時間和手感,不能把朱砂血的水波紋完美的撚在兩眉之間,用鏡子照過,才覺得放心。而後安道滿休息了一會,整理好半天呼吸。披了件衣服,推門出了房間。他的房間也在縣衙之內,隻不過是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

安道滿抬頭望去,蛾眉月已然快要墜落,更顯得秋夜晚星光燦爛。算算時間,嗯,還好,沒有耽誤。

安道滿左拐右拐,到了縣衙一個更偏僻的角落。如果說安道滿的住處是門可羅雀,這就是人跡罕至了。這是縣衙裏最被人避諱的地方——停屍房。發生命案之後,屍體就會被停放在這,當然了,一些無主的屍體也會如此被停放,直到有腐爛的跡象的時候,才能被火化處理。

推開停屍房的門,一股濃重的屍味贏麵撲來。但對安道滿來說,這是一種親切的味道,死人永遠不會對他說不。

希望今天也是如此吧。

停屍房內的屍體隻有一具,最近命案發生的比較少,而且一般命案處理過後,屍體也都會被認領走。然而這具屍體卻是沒人來認領,當然,這在安道滿的意料之中。當然了,其實這應該有兩具屍體,隻不過武鬆不想讓別人知道更多的關於王森的事,所以王森自盡之後,屍體就被迅速的處理了。躺在停屍房裏的這具屍骨,他生前用的最後一個名字是馬三,當然他有一個更加大而化之的名字——無麵者。

安道滿從牆角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馬三屍體的旁邊。仔細的端詳,很好,屍體沒有腐爛,看起來自己的藥有很大的效果,當時給馬三驗屍的時候跟武鬆很聊得來,就想過是否要走到今天這一步,把屍體保存了下來,看來之前的選擇是對的。

安道滿舉起了右手,輕輕的按住了馬三的額頭。他感覺自己雙眉之間的水波紋在抖動,如同心髒的跳動般。咚、咚、咚。然後從右手上傳來了一種感覺,仿佛他的手可以穿過馬三的顱骨,進入他的顱腔。安道滿在這個時間停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額前的汗。

稍作休息之後,右手發力。跟隨著自己雙眉間水紋的抖動,右手做著捏合,這捏合的幅度不斷的變大。終於,右手變成了拳頭,安道滿感覺自己眉間的水紋也停止了跳動,於是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成了。”

“馬三,你應該能聽到我說話了。或許我應該叫你無麵者。”安道滿收回了右手,緩緩的說。

“你居然知道我是無麵者,還能跟死者說話。”對方顯然很驚訝。在馬三的軀體上,漸漸的噴出了淡淡的血霧,霧氣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這人形雖說有些潦草,但細節上也有著不錯的把握,極像寫意的山水。唯獨,那血影的臉卻是虛無的空白。

“我是安道滿。”安道滿並沒做什麽隱瞞,報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安道滿,安道滿。”對方緩緩的念著名字,似乎是很熟悉,而又在不斷的思索:“地靈星?”血影試探的問了一句。

“不錯,正是老夫。看來無麵者的見識非同一般啊。”安道滿了嗬嗬的捋順著自己的胡子。

“這個不奇怪。如同地靈星這樣的人物,無麵者自然是了解的,就好像你了解無麵者一樣。幾十年前在建康府,尊駕曾經挽救過一次無麵者這個組織,因此地靈星的名號流傳的非常厲害。”血影在說話的時候,仿佛還做出了低頭彎腰施禮的動作。

“老夫當時年少,也並不知情,再者,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年很多變故,舍弟安道全已經繼承了我的少半衣缽,或許以後他才會被真正的當做是地靈星吧。我這個老頭子,就準備在陽穀老死了。”安道滿說話幽然,仿佛在說的東西跟自己毫無關係。

“尊駕折損壽命,又掐算時辰招我出現是想問我什麽?如果這時間都用來敘舊,倒是有些可惜了。”血影提醒道。

“不錯,你說的對,我是有事要問你。堂堂無麵者為何會出現在陽穀,你化作都頭武鬆的形象恐怕不僅僅是圖財那麽簡單吧,況且武鬆身上能有多少財?”安道滿雙目一緊,閃出光芒。

“尊駕說的對,我扮作武鬆是想找機會把真正的武鬆殺掉,然後無麵者就可以控製住陽穀。”血影沒有絲毫的停頓,做了答複。

“控製陽穀做什麽?”安道滿接著問。

“我雖然死了,但這個問題不能回答。尊駕也應該明白,我一旦泄露了組織的秘密,也會有人像尊駕一樣把我招上來,折磨於我。我已是一了百了之人,不想給自己平添許多麻煩。”血影說話很快,而且輪廓在不斷變得模糊。

這是安道滿意料當中的事,而且對方不想說,自己也沒有什麽辦法。他沉默了片刻,問道:“武鬆還會有危險嗎?”

對方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雖然這個我本來也不該說,但是尊駕執意要問,我也不能太駁前輩麵子。武鬆非死不可,武鬆不死,無麵者不可能控製陽穀,這其中的利害關係,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此人同您一樣,都是碑文上的星官,而且乃是天罡星,這點我是知道的。”說完這些,血色霧氣一抖,猛然間消失了。而馬三的屍體也化為了細沙,潮漫沙塔一般的散開。

安道滿木然起身,轉身出門。他感覺到身體仿佛在急速的衰老,這種招魂的血魔法消耗巨大,而自己的身軀早已不能采集其他的血液,隻能通過雞血朱砂這種相似於血液的東西作為媒介,來招魂問話。

然而得到的答案,是安道滿最不想聽的真實答案。安道滿沒有回房,而是站在縣衙的空地上,看著滿天的星辰發愣。自己問出的這些,甚至不能成為情報。也許今晚的計劃毫無意義。

果然是時候不同了,思考了這麽久,卻換來了一個無用的結局。如果能回到過去該多好,回到我還在建康府的時候,回到我還是少年的時候。

安道滿無限留戀的看著天空。星漢燦爛,天狼星已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