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莊征君看見那人跳下騾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車來跪下,扶住那人,說道:“足下是誰?我一向不曾認得。”那人拜罷起來,說道:“前麵三裏之遙便是一個村店,老先生請上了車,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裏談一談。”莊征君道:“最好。”上了車子。那人也上了騾子,一同來到店裏。彼此見過了禮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師裏算著,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儀門,遇著騾矯車子一路問來,果然問著。今幸得接大教。”莊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何處?”那人道:“小弟姓盧,名德,字信侯,湖廣人氏,因小弟立了一個誌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裏。二十年了,也尋的不差甚麽的了。隻是國初四大家,隻有高青丘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隻有京師一個人家收著。小弟走到京師,用重價買到手,正要回家去,卻聽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輩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訪他文集,況先生是當代一位名賢,豈可當麵錯過?因在京侯了許久,一路問的出來。”莊征君道:“小弟堅臥白門,原無心於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來一走。卻喜邂逅中得見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兩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為情!今夜就在這店裏權住一宵,和你連床談談。”又談到名人文集上,莊征君向盧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極講求學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雖其中並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小弟的愚見,讀書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約,總以心得為主。先生如回貴府,便道枉駕過舍,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教。”盧信侯應允了。次早分別,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莊征君迸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莊征君會著。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莊征君道:“山野鄙性,不習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謁,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為料理,恐三五日內就要召見。”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將內閣抄出聖旨送來。上寫道:

  十月初二日,內閣奉上諭:朕承祖宗鴻業,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薦之莊尚誌,著於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了,用的傳臚的儀製,各官都在午門外侯著。隻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裏麵一片天樂之聲,隱隱聽見鴻臚寺唱:“排班。”淨鞭響了三下,內官一隊隊捧出金爐,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擁著天子升了寶座,一個個嵩呼舞蹈。莊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莊征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隻見徐侍郎來拜。莊征君便服出來會著。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諭來:

  莊尚誌著於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莊征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別過,在朝房候著。莊征君獨自走進午門去。隻見兩個太監,牽著一匹禦用的馬,請莊征君上去騎著。兩個太監跪著墜蹬。候莊征君坐穩了,兩個太監籠著疆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慢慢的走過了乾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莊征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傳旨出來,宣莊尚誌進殿。

  莊征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莊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邊疆無事。隻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之事,何者為先?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為朕籌畫,不必有所隱諱。”莊征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裏一點疼痛,著實難忍,隻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客臣細思,再為啟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罷。先生務須為聯加意,隻要事事可行,宜於古而不戾於今罷了。”說罷,起駕回宮。

  莊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監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著,同出朝門。徐侍郎別過去了。莊征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裏麵有一個蠍子。莊征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逐”。莊征君道:“是了。”便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

  自此以後,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莊征君會的不耐煩,隻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裏走走?我欲收之門牆,以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莊征君說了。莊征君道:“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闈,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教了。”侍郎就把這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

  又過了幾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莊尚誌所上的十策,朕細看,學問淵深。這人可用為輔弼麽?”太保奏道:“莊尚誌果係出群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伏侯聖裁。”天子歎息了一回,隨教大學士傳旨:

  莊尚誌允令還山,賜內帑銀五百兩,將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尚誌著書立說,鼓吹休明。

  傳出聖旨來,莊征君又到午門謝了思,辭別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莊征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氣寒冷,多走了幾裏路,投不著宿頭,隻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著一間草房,裏麵點著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莊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裏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誰家頂著房子走?借住不妨。隻是我家隻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著,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停在屋裏。客官卻在那裏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莊征君道:“不妨,我隻須一席之地,將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那老爹道:“這等,隻有同我一床睡。”莊征君道:“也好。”當下走進屋裏,見那老婦人屍首直僵僵停著,旁邊一張土炕。莊征君鋪下行李,叫小廝同車夫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裏邊。莊征君在炕外睡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三更半後,隻見那死屍漸漸動起來,莊征君嚇了一跳,定睛細看,隻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莊征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莊征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裏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已是死了。回頭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著腿,白瞪著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屍。莊征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夫,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

  莊征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裏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裏,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理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屍也倒了,一間屋裏隻橫著兩個屍首。莊征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殯葬他,誰人殯葬?”因叫小廝、車夫,前去尋了一個市井,莊征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拾到這裏,把兩人殮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莊征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著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莊征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做了一篇文。莊征君灑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莊征君。

  莊征君別了台兒莊,叫了一隻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隻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征君,投進帖子來。莊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內中幾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眾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蕭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負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征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將來鼎甲可望。”莊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麽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臥煙霞,靜聽好音。”蕭柏泉道:“在此還見見院、道麽?”莊征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說罷,這十位作別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莊征君甚不耐煩。隨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莊征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了,趕不著,銀子拿了回去。

  莊征君遇著順風,到了燕子磯,自己歡喜道:“我今日複見江山佳麗了!”叫了一隻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蕩到漢西門。叫人挑著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與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麽?”娘子也笑了,當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才洗了臉,小廝進來稟道:“六合高大老爺來拜。”莊征君出去會。才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天府來拜,驛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紳來拜,哄莊征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莊征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為甚麽住在這裏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台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內七十二隻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與莊征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裏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萬竿。園內軒窗四啟,看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係了一隻船,要往那邊,在湖裏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莊征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賃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遊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閑著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詩說》,叫娘子坐在傍邊,念與他聽。念到有趣處,吃一大杯,彼此大笑。莊征君在湖中著實自在。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裏放船去渡了過來,莊征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莊征君大喜道:“途間一別,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裏?”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裏。你原來在這裏做神仙,令我羨殺!”莊征君道:“此間與人世絕遠,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隻怕再來就要迷路了。”

  當下備酒同飲。吃到三更時分,小廝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裏發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隻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莊征君大驚。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莊征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莊征君施禮。莊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麽事?”那總兵道:“與尊府不相幹。”便附耳低言道:“因盧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京裏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兵來拿他。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裏,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莊征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走了都在我。”那總兵聽見這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麽說!我便告辭。”莊征君送他出門,總兵號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聽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去!”莊征君笑道:“你隻去權坐幾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盧信侯投監去了。

  莊征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裏大老,從部裏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莊征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莊征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莊征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莊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

  轉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蕭金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裏商議祭泰伯祠之事。眾人道:“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聖人,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方為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眾人道:“是那一位?”遲衡山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千流萬派,同歸黃河之源;玉振金生,盡入黃鍾之管。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