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著,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吃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著要陳四老爺的喜酒。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裏去,明日再來為你的情罷。”全修義走到房裏,看見聘娘手挽著頭發,還不曾梳完,那烏雲鬢髯,半截垂在地下,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停當,可不是越發嬌懶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麽時候才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隻曲子與老爺聽。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說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

  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劄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裏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裏的三老爺方從京裏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裏。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裏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特來侯三老爺的。”陳木南回到寓處。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裏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儻。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吊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到漳州?長途之中,倒覺得頗不寂寞。”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裏還有事要相煩幫襯。”陳木南道:“一定來效勞的。”說著,吃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隨坐轎子到府裏去送行。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才辭別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進了大門,走到臥房,隻見聘娘臉兒黃黃的,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兒嬌養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著了氣惱,就要發。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隻道是那些憎嫌他,就發了。”聘娘看見陳木南,含著一雙淚眼,總不則聲。陳木南道:“你到底是那裏疼痛?要怎樣才得好?往日發了這病,卻是甚麽樣醫?”虔婆道:“往日發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吃,隻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吃著,才保全不得傷大事。”陳木南道,“我這裏有銀子,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裏,換了人參來用著。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那聘娘聽了這話,挨著身子,靠著那繡枕,一團兒坐在被窩裏,胸前圍著一個紅抹胸,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吃,夜裏睡著,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隻好是眼睜睜的一夜醒到天亮。”陳木南道,“這也容易。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裏,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麽,聘娘那裏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裏慌慌的,合著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青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金修義道,“總是你身子生的虛弱,經不得勞碌,著不得氣惱。”虔婆道,“莫不是你傷著甚麽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禳解罷。”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嗬呀!是本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庵裏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裏徐九老爺的表兄,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裏。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裏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裏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麵前來看相公娘。主修義道:“方才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裏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隻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裏不耐煩,我且去罷。”向眾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將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隨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隨趕著去換人參,換黃連。隻見主人家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說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結結實實的,隻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甚麽?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說的,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他們這樣人家,是甚麽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念佛,觀音菩薩聽著,我怎肯眼睜睜的看著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裏托我換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走了出來,到人參店裏尋著了長隨,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裏麵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裏麵作擾,有些啾卿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裏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著三弦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個小桌子,與他坐著。丫頭斟茶,遞與他吃著。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裏,你們這生意也還好麽?”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裏,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隻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裏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嗬嗬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賬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麽混賬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育甚麽混賬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賬,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隻是累我,我那裏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麽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裏掛草薦——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麵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眼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隻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裏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誌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誌道:“這是鶯豆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豆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豆夕陽低’,隻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裏知道!當年鶯豆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鶯豆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驗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裏知道!”丁言誌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豆湖那一會。”丁言誌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豆’,怎麽說不是鶯豆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匯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裏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誌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驗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嚐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豆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裏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誌道,“我不信。那裏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豆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裏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誌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丁言誌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瞪著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誌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誌,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豆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麽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誌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隻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土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裏坐下,吃著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為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誌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簽火七占通’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麵也不得能夠。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剃發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那裏?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裏閑撞?”陳木南道,“因這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我常在他那裏。”丁言誌道:“青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豆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麽樣結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裏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誌別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裏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陳木南道:“我樓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爺就要起身?將來可還要回來的?”說著,丫頭捧一杯茶來。陳木南接在手裏,不大熱,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麽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丟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裏去罵烏龜。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隻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著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們隻管跑!”陳木南道:“你開著偌大的人參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麵,走到尊寓,隻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說過,就去了。陳木南回到下處,心裏想道:“這事不尷尬。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瞞著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參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著白紙詩扇,文縐縐的。那賣人參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誌,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參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參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賣人參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麽?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參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背著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參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誌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隻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隻得去了。

  丁言誌也搖著扇子晃了出來,自心裏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裏頑頑?”主意已定,回家帶了一卷詩,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烏龜看見他象個呆子,問他來做甚麽。丁言誌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烏龜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錢。”烏龜拿著黃杆戥子,丁言誌在腰裏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烏龜道:“還差五錢五分。”丁言誌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

  丁言誌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裏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麽。丁言誌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丁言誌在腰裏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隻好送給儀征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砧汙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吃罷!”丁言誌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著頭,卷了詩,揣在懷裏,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虔婆聽見他困著呆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才向呆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裏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裏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麽巧主兒!困著呆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曾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麽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呆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發,哭道:“我貪圖些甚麽,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發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俗都有韻。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