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個漫長的時代結束了,大楚天子在飽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後,於當夜駕崩,享壽五十八載,在位四十一年,諡號為武帝。三十三歲的太子在床前繼位,身前跪著先帝指定的五位顧命大臣,兩邊匍匐著十幾名內侍。

一個月後,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與列祖列宗一樣,從《道德經》中選揀一個詞,定年號為“相和”。

按照慣例,新年號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啟用,這一年剩下的幾個月仍然屬於已然入土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始撥亂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釋放成群的囚徒,貶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鯁之臣……

當然,大楚以孝道立國,新帝每一份公開的旨意裏,都要用一連串優美而對稱的文辭讚揚武帝的功勞,然後才指出一點小小的瑕疵與遺憾,誠惶誠恐地加以改正。

武帝在位期間,大楚步入盛世,沒人能否認這一點,隻是這盛世持續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就像是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參與者無不得盡所欲,可是總有酒興闌珊、疲憊不堪的時候,麵對再多的佳釀與美女,也沒辦法提起興致,隻想倒在自家的**酣然大睡。

新皇帝沒時間酣睡,他已隱忍太久,想要盡快收拾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給予大楚一名在位長達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後,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對繼位天子的看護。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僅三十六歲的新帝駕崩,諡號為桓帝,留下孤兒寡母和草創的新朝廷——說是亂攤子也不為過。

不幸之中的一點萬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歸,無人可爭,武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也還在,足以維持朝綱。

小皇帝時年十五歲,從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親桓帝的喜愛,由天下最為知名的飽學鴻儒親自傳道授業解惑,登基之後,外有重臣輔佐,內有太後看護,儼然又是一位將要建立盛世的偉大帝王。

可老天還沒有從懈怠中醒來,僅僅五個月之後,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風乍起,積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後的夜裏,追隨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時間,三位皇帝先後駕崩。

時近子夜,離小皇帝駕崩還不到半個時辰,中常侍楊奉踉踉蹌蹌地衝出皇帝寢宮,在深巷中獨自奔跑,心髒怦怦直跳,全身滲出一層細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剛剛死裏逃生,作為一名五十幾歲的老人來說,他真是拚命了。

楊奉的目的地是太後寢宮,駕崩的消息早已傳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謀,他已經後悔自己出發太晚了,可他必須在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麵前盡最後一刻的忠心。

楊奉是極少數能在皇宮裏隨意跑動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後寢宮,守門的幾名太監眼睜睜瞧著他跑進宮內,沒人出麵阻攔,可庭院裏還有十餘名太監,他們就不那麽好說話了,看到楊奉立刻一擁而上,架起他的雙臂,向外推搡。

楊奉縱聲大呼:“太後!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一名太監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往楊奉嘴裏塞去。

楊奉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後寢宮,東廂房裏走出一人,“住手。”他說,聲音不甚響亮,卻很有效,動手的太監們止住腳步,將楊奉慢慢放下。

楊奉吐出嘴裏的東西,推開身邊的人,不顧肌肉酸痛,大步走向東廂房,心中滿是鄙夷與鬥誌。

廊廡之下的說話者是一名年輕內宦,剛過二十歲,穿著宮中常見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體,顯然經過精心裁製,臉上帶著一絲悲戚,更顯從容俊雅。

這人名叫左吉,太後寢宮裏的一名小小侍者,楊奉不願隨意猜測,可他真希望能從左吉身上揪出幾縷胡須來。

楊奉盯著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說:“我有要事,必須立刻麵見太後。”

左吉微笑道:“請,我們等楊公已經很久了。”

楊奉深吸一口氣,臉上也露出微笑,“哦?原來是我來晚了。”

在楊奉眼中,左吉是個知書達禮的雜種,給全體宦官丟臉,也是一個繡花枕頭,除了令人鄙視,暫時沒有太大的威脅,他真正的敵人在東廂房內。

左吉突然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悄聲問:“你一直在陛下身邊,他對你說過什麽?”

楊奉打量了他幾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為陛下會說什麽?”

左吉鬆開手,笑了笑,馬上覺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為……陛下會提起太後。”

楊奉甩開左吉,事有輕重緩急,他現在不想提出任何懷疑。

中司監景耀站在房間,迎候楊奉。

景耀是皇宮裏職位最高的太監,年紀比楊奉大幾歲,先後服侍過三位皇帝,馬上又要迎來第四位。過去的十幾年裏,楊奉則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孫,親眼看著主人一步步成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後一刻握著主人的手,感受著溫度與權力一塊消逝。

“楊常侍,你不該來這裏。”景耀長得矮矮胖胖,臉上一團和氣,若不是穿著太監的服飾,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發非常,管不了那麽多規矩,我來這裏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楊奉不肯向上司行禮。

景耀的微笑像是剛剛吞下一隻羊的獅子在打哈欠,凶惡,卻很真誠,“無召擅闖太後寢宮,楊公,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門口無聲地歎息,他的地位很穩固,犯不著像惡狗一樣爭權奪勢。

楊奉左右看了看,“太後在哪裏?”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駕,太後悲不自勝……楊公,你這時候不應該留在陛下身邊嗎?”

楊奉不理睬景耀,轉身麵對左吉,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與皇太後之間唯一的橋梁,“太後決定選立哪位皇子繼位?”

楊奉話音剛落,景耀臉上的和氣一掃而空,一步躥到楊奉麵前,厲聲道:“大膽奴才,這種事也是你說得的嗎?”

楊奉側身,仍然麵朝左吉,“太後危在旦夕,朝廷大亂將至,左公身為太後侍者,肩負天下重任,可願聽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顯得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自己會受到如此的重視,不太肯定地說:“這種時候……太後的確該聽幾句忠言。”

景耀退到一邊,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彈向楊奉。

楊奉緩緩吸入一口氣,如果說擅闖太後寢宮是死罪,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招來滅族之禍,“皇帝尚有兩個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宮,可有人前去迎他們進宮?”

景耀插口道:“還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來不過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將兩位皇子接來。”

“等到明天就來不及了!”楊奉抬高聲音,“朝中大臣會搶先一步,從兩位皇子當中選立新帝,留給太後的隻是一個虛名。至於咱們三位,都將成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景耀哼了一聲,“陛下宴駕還不到半個時辰,朝中大臣不可能這麽快就有所動作。”

的確,皇帝得病不過三日,就算是醫術最為精湛的禦醫也料不到病勢會發展得如此迅猛。

楊奉壓低聲音對左吉說:“太後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嗎?”

左吉臉色微變,“楊公是什麽意思?”

“太監不可信。”楊奉自己就是太監,可他仍然要這麽說,“咱們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樹上,一棵大樹倒了,就得尋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經有人將消息傳給宮外的大臣了。”

景耀搖搖頭,“不可能,沒人有這個膽量,而且宮衛森嚴……”

左吉沒有那麽鎮定,他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麽大的事情,“我、我去見太後。”

左吉匆匆離開,景耀一團和氣的臉上怒意勃發,低聲吼道:“你的大樹倒掉了,這時才想換一棵大樹,已經晚了。”

楊奉冷冷地迎視景耀,“你應該感謝我。”

“感謝你?就因為你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朝中大臣一盤散沙,絕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取得太後的信任。”

“朝中大臣並不總是一盤散沙,尤其是在對付咱們這種人的時候。景公,你多少也該讀一點史書。”

景耀麵團似的白臉頃刻間變得通紅,隔了一會他說:“楊公想必讀過不少書,你能預測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兩名太監互相怒視,像是準備決鬥的劍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塊來的還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現立刻消融了客廳裏的劍拔弩張。

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後的親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後本人,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椅榻上,身邊沒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監的跪拜之後,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從袖中取出紙劄,說:“太後已經擬定手諭,你們即刻前去迎兩位皇子入宮。”

景耀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會,繼續分派任務,“景公,有勞你去迎接東海王,楊公——”

楊奉馬上站起身,“我願意留在宮內為太後奔走,而且我還有一些話要麵稟太後。”

上官皇太妃搖搖頭,“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勞楊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楊奉一愣,他剛剛打贏一場戰鬥,轉眼間又由勝轉敗。眼下形勢微妙,留在太後身邊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個位置隻屬於左吉,其次的選擇是去迎接東海王,可分配給他的卻是另一位皇子——迄今為止連王號都沒有的皇子。

楊奉沒有選擇餘地,隻能恭敬地領命。

兩名太監開始了競爭,楊奉向寢宮大門跑去,景耀招呼庭院裏的手下。兩刻鍾之後,楊奉聚集了自己的隨從,與景耀一夥在皇宮東青門相遇,守門郎顯然對宮內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正緊張地查看太後手諭。

景耀走到楊奉身邊,低聲道:“恭喜楊公,迎立孺子稱帝,這份功勞可不小。”

說到“孺子”兩個字時,景耀加重了語氣,因為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該多讀一點史書。”楊奉冷冷地說,隻要沒死,他就不肯承認敗局已定,無論分派到自己手裏的是個什麽東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新書開始了,本月每天上午8-9點之間發布一章,四月初力爭小爆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