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此行隻有一個目的,督促韓孺子盡快起事,勸說不成,就用強硬手段,可是出乎意料,對方的實力竟然比他還要強硬。

東海王轉身對林坤山笑道:“如果我請你退下,你不會有受辱的感覺吧?”

林坤山微笑以對,向兄弟二人行禮,轉身走出房間。

“這裏真夠破舊的,虧你能受得了。”東海王說。

韓孺子回到“寶座”上——就是一條搖搖晃晃的長凳——輕鬆地說:“我倒覺得比在皇宮裏自在。”

“嗬嗬,那是當然。怎麽樣,我人已經到了,你還在等什麽?咱們一塊做大事吧。”

“不行,人太少,而且我對京北的狀況還不太了解……”

“你有什麽要了解的,問我好了。京北懷陵縣已經聚集了一支數百人的義軍,都是江湖上的好漢,比這裏的烏合之眾要強多了。”

“誰聚集的?”

“你見過的,瘋僧光頂。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借著瘋僧的名號,能在京城內外的所有寺廟裏自由行走,傳遞消息、藏匿逃犯,沒有人比他更在行,我要是……嘿,等你當上皇帝,一定要將他除掉。”

“他一個江湖人,為什麽要參與這種事?”

“可能是在寺廟裏待久了吧,光頂有幾分慈悲之心,覺得自己應該拯救天下蒼生,總之跟望氣者一樣,是個聰明過頭的瘋子。”

“這麽說,他不是為崔家做事?”

“瘋子隻為自己做事,但是真正的聰明人懂得如何利用他們。”東海王走到韓孺子麵前。“咱們之間有過節。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咱們畢竟是親兄弟,你又娶了小君表妹……唉,不管怎麽說,咱們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會自相殘殺嗎?”

“哈哈。”東海王笑著坐到長凳的另一邊,“你還在擔心自己的安全?”

“比手裏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要擔心。”

東海王收起笑容,正色道:“實話實說,我想當皇帝,這就是我降生世間的使命。但我可以等。”

“等多久?”

“十年。”

“十年?”韓孺子笑著搖頭。

東海王起身,站到韓孺子對麵,生硬地說:“這就是我最大的讓步,崔家扶植你重返帝位,你立我當皇太弟,前朝有過這樣的例子,十年之後,你以身體原因將帝位禪讓給我。這不算退位,你仍然可以享受皇帝的待遇,卻不用處理大楚的爛攤子。跟小君表妹悠然度過一生,你們的兒子都會被封王。怎麽樣?”

“你是認真的?”韓孺子略顯驚訝。

“當然,但我隻等十年,再久的話,我怕我要不回帝位。”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怎麽保證我十年以內和十年以後的安全?”

“所以你要封我當皇太弟,我從你手裏繼承帝位,自然不能殺你。而且你可以擁有一支五百人的衛隊,諸侯王才允許有二三百的衛士,還不能進京。”東海王停頓片刻,見韓孺子仍然沒有被打動,說出最後一項保證,“不隻小君表妹,崔家的幾個女兒都嫁給你,這樣一來,崔家就是你最大的保障。”

韓孺子驚訝地瞪大雙眼,過了一會他說:“我記得小君的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

東海王眼中閃過一絲憤怒,“除去她,你若是非要不可,就讓她改嫁,總之你的安全是有保證的。”

韓孺子也站起身,笑道:“我沒有那麽貪心。說實話,本來我是不相信你的,現在……”

“現在怎樣?”

“把你的衛兵都遣離河邊寨,你若敢獨自留在我這裏,以後我就敢當十年皇帝。”

“那我的安全由誰保證?”

“富貴尚要險中求,想當皇帝就得甘冒奇險。”

東海王盯著韓孺子,輪到他猶豫不決了,“我要是死在這裏……”

“崔太傅就會派兵將河邊寨踏平,我沒那麽傻。”

“好……吧。這算是死協議了,你需要什麽儀式嗎?比如向太祖起誓什麽的。”

“用不著。”韓孺子突然抓住東海王的一條胳膊,“無論怎樣,你是我的弟弟,咱們有同一位父親。”

東海王神情木然,尋思了一會才說:“當然,你是我的兄長,所以我要從你這裏繼承帝位。”

兩人同時露出微笑,韓孺子鬆手,東海王問:“說定了?”

“說定了。”

“什麽時候起事。”

“再等一天,我先派人去跟京北懷陵縣的義軍取得聯係。”

“好,我這就讓衛兵回去。”

兩人對視片刻,東海王轉身向門口走去,韓孺子看著他的背影走出房門,輕輕歎息一聲,“兄弟”二人還是無法互相信任。

這天剩下的時間裏,韓孺子派人去京北懷陵縣,又接待了數撥投誠者。新人來得越晚,見到的軍容越整齊,拜見“皇帝”時就越顯敬畏。

韓孺子不再新增百人隊,而是將新來者分配到原有的小隊中去。

下午,主簿晁永思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寨子裏的糧食沒有多少,現在義兵快要七百人了,今天勉強夠吃,明天可就無米下鍋了。”

執掌一支軍隊的麻煩事真是不少,朝廷的軍隊不用擔心這樣的問題,整個大楚王朝在供養他們,韓孺子卻一無所有,隻能挖空心思找辦法。

“把昨天來的那些強盜找來,不用太多,幾個就夠。”

五名強盜被帶進來,進屋先瞧了一圈,發現女煞星不在,稍鬆一口氣,上前跪倒。他們的兵器都被沒收落在侍衛們手中。如今兩手空空。更不敢造次,有問必答。

原來強盜們的老巢離河邊寨不算遠,就在拐子湖的另一頭,隻有幾名老弱守衛,他們是小股強盜,沒什麽勢力,靠搶劫商販、綁架人質和打魚為生,內鬥的經驗不少。跟官兵從未交過手。

頭領段萬山之前的吹噓都是謊言,他一心想要得到招安,可惜沒有門路,聽說有人自稱皇帝,立刻帶著嘍羅來揀便宜,滿以為這隻是一個狂人,手到拈來,交給官府,沒準能得個一官半職,未想到會遇見箭無虛發的“皇後娘娘”。

強盜的寨子裏存著一些糧食。不多,夠幾十人吃上十天半個月。七百人也能支持兩三天。

原來強盜的生活也跟想象得不一樣,少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更沒有縱橫江湖的恣意灑脫,比生活艱辛的尋常百姓好不了多少。

韓孺子命令晁化帶領兩隻小隊乘船去強盜的寨子裏取糧,約定明早返回,算是暫時解決了眼前的危機。

寨子裏的船之前被放走,沒有漂遠,都已被拖了回來。

東海王遣走了衛兵,隻身一人留在寨子裏,在外人看來,他是“皇帝”的親弟弟,手足之情不可斷,因此對他全無防範。

東海王留在韓孺子身邊,看著他問話、分派任務,特意多看了幾眼令箭,等到事情都安排妥當,他小聲說:“有必要嗎?明天就要去京北與瘋僧光頂的義軍匯合,他那裏準備充分,什麽都有。”

“有備無患,而且這也是為了堅定大家的信心。”

東海王笑著點頭,此番進寨,他的脾氣收斂不少,極少自吹自擂,更沒有惡語相向。

天黑之前又有近百人前來投奔,寨子裏更加擁擠,最後一點存糧消耗一空,大多數人都沒吃飽,但是很少有人抱怨,大功告成之後的美好前景鼓舞著他們。

韓孺子帶著侍衛走遍了所有百人隊,說幾句話、吃幾口他們的食物,有時候還要讓他們觀賞頭頂的“天子氣”,在晁永思的詳盡描述之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看到點光芒。

東海王跟著走了一會,借口太累回去休息,轉身去直奔張養浩的房間。

張養浩和三名勳貴子弟獨占一間茅草屋,身份尷尬,既非義軍一員,也不是俘虜,跟歸義侯和三名妻妾差不多,張養浩也不敢走,害怕自己一在京城露麵,就會受到柴家的報複。

身為一名賭徒,他將全部籌碼連同生死在內都押在了崔家這一邊。

“你終於來了,我早就要見你,可是不敢過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怎麽能弄出一支軍隊來?”張養浩一看見東海王就顯得激動不安。

三名勳貴子弟還被捆綁著,一臉驚恐。

東海王抬手示意張養浩閉嘴,不客氣地坐在唯一的凳子上,說:“給他們鬆綁。”

張養浩一愣,“他們都是柴韻的跟班……”

“柴韻和崔騰從前還是最好的朋友呢,此一時彼一時,柴韻死了,難道他們三個也要跟著殉葬嗎?”

三人一塊搖頭。

張養浩有點怕東海王,隻好服從命令,去給三人解開繩索,這三人被捆了兩天兩夜,手腳都麻木了,坐在地上起不來,隻會一個勁兒地向東海王致謝。

等他們沒有新鮮詞可說,東海王道:“我認得你們,你們也認得我吧?”

三人馬上點頭,七郎討好地說:“柴小侯和崔二公子還好的時候,咱們……”

東海王一揮手,阻止他說下去,現在要說話的是他,“崔家就要掌握大權了,以後不會再有這個侯那個王跟崔家分庭抗禮,你們也不用左右為難了。”

對麵的四個人同時露出討好的笑容。

“你們很幸運,有機會成為我的手下,建立比你們的父祖更大的功勞,甚至可以說是不世奇功。”

幾句話,四人都被打動了,坐著的三人恢複一點力氣,改成跪姿,站立的張養浩越來越矮,也跟他們一樣跪在了東海王麵前。

“我是你們的未來,保護好我,就是你們最大的功勞。”

四人磕頭,東海王坦然接受,然後道:“跟我說說歸義侯一家是怎麽回事,如有意外發生,他們會站在哪一邊?還有這支七拚八湊出來的軍隊,我就不相信,一兩天的時間裏,韓孺子能讓這些愚民對他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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