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侯對冒險從來不感興趣,當初若不是都王子說得天花亂墜,許諾了種種好處,他絕不會同意離開大楚——他早已習慣了這邊的生活,對草原隻有極其模糊的印象,而且不是好印象。

可都王子死了,草原之夢隨之破滅,在外流浪的第一個晚上,歸義侯猛然發現,還是京城的生活比較美好,即使不被重視、常受欺負,他仍然能夠錦衣玉食,享受三名妻妾的溫柔。

偏偏女兒殺死了柴韻,歸義侯陷在夢中不敢醒來,隻是那夢越來越像是噩夢。

於是,在被匈奴都王子說服之後,歸義侯又被東海王說服了,其間並無波折,歸久侯迫不及待地尋找新靠山,一看到東海王上門,立刻就說:“崔太傅能保護我們一家嗎?”

崔太傅能,但是有條件。

倦侯一行人乘船北上不久,歸義侯找來長子金純保。

屋子太小了,沒有隔斷,三名妻妾坐在炕上的角落裏,拋去平時的爭風吃醋,一塊盼望著侯爺能夠取得成功。

金純保奉命看守河邊寨,剛剛巡視完一圈,茫然地看著父親,不知自己為何被召來。

歸義侯默默地來回踱步,顯得心事重重。

知父莫若子,金純保上前一步,低聲道:“父親,您有話盡管說好了。”

歸義侯止步,歎了口氣,“你今年十八歲了,早該成家立業,卻被為父給耽誤了。”

“我還年輕……”

歸義侯不住搖頭,“去年我本來為你尋了一門親事。因為都王子。沒有談下去……不說這些。我問你,你是真心實意要當這個所謂的將軍嗎?”

“倦侯說會將金家送到草原,咱們總得為他做點事情。”

“你真相信他的話?”

金純保猶豫片刻,“東海王來了,這意味著倦侯取得了崔家的支持。”

歸義侯笑了,輕輕在長子肩上拍了兩下,“這意味著倦侯正被崔家利用,利用完了。支持也就沒了。”

金純保微微一驚,“父親是說……”

“嗯,東海王找過我了,他能保證金家的安全。”

金純保低頭不語。

歸義侯給長子考慮的時間,然後道:“金家經不起折騰了,此去草原千裏迢迢,就算僥幸到達,沒有都王子的指引,咱們又該投奔誰呢?崔家眼看就要掌權,東海王很可能就是新皇帝……”

金純保抬起頭。“隻要父親覺得正確,下令就是。孩兒照做。”

歸義侯笑了笑,這才是自己的兒子,馬上又收起笑容,“倦侯人小心大,東海王擔心控製不住他,反而為他所製,所以需要金家的幫助。”

“寨子裏的義兵都很崇敬倦侯,咱們金家幾個人能幫什麽忙?”

“能幫大忙。倦侯讓你看守寨子,這是天賜良機。”

金純保麵露愧色,歸義侯沉下臉,“金家生死存亡握於你手,這可不是講仁義道德的時候。”

“東海王……不會害死倦侯吧?”

“當然不會,崔家還要利用倦侯呢。”歸義侯又歎了口氣,“咱們一家人已經深陷泥潭,能不能脫困,就看你的了。”

“父親說吧,我聽你的。”

歸義侯湊到長子耳邊,小聲道:“寨子裏還有幾個人可以相信……”

金純保不住點頭,最後道:“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歸義侯抓住長子的一條手臂,“提防你的弟弟、妹妹,他們已被倦侯說服,事後再向他們解釋。”

金純保嗯了一聲,推門出去,在寨子裏兜了半圈,來到一間屋子前,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張養浩。

兩人互視一會,金純保說:“東海王讓我來的。”

張養浩讓金純保進來,另外三名勳貴子弟迎上來,屋子裏沒有燈,五個人站在黑暗中,互相厭惡,但又盡力掩飾。

金純保冷硬地說:“從現在起,你們是我的衛兵。”

黑暗中有人冷笑一聲。

“有意見現在就說。”金純保略微抬高聲音,“誰若是能做得更好,站出來,我給你當衛兵。”

沒人應聲,過了一會張養浩道:“咱們都是為崔家、為東海王做事,就別爭來爭去了,金大公子是守寨將軍,我們都聽你的。”

“走吧。”金純保推門而出,另外四人跟隨在後。

一行五人去找主簿晁永思,對照門板上的名冊,重新安排輪值與防衛地點,都是張養浩指定,金純保下令。

晁永思不明所以,卻不好多問,站在一邊觀看,慢慢發現了規律,張養浩專挑名字裏有“尊”、“上”兩字的義兵,共有十五人,他們所在的幾隻百人隊守衛寨子裏,其他百人隊不是休息就是調往寨子外麵。

“這是皇帝的命令嗎?”晁永思忍不住問道。

金純保拍了拍腰間箭囊裏的令箭,“當然。”

“看守官兵的人太少了吧,不到十個人能看住一百人嗎?”晁永思迷惑不解。

老漁夫的話太多,金純保向張養浩等人使個眼色,兩名勳貴子弟突然將晁永思的雙手扳到身後。

“幹嘛?”晁永思怒道。

“別再多嘴多舌。”金純保冷淡地說,雖然與其他勳貴子弟不合,但他們畢竟是同一種人,視漁夫為卑賤之民,不願意向他多做解釋。

晁永思越發惱怒,“皇帝信任你們……來人啊!”

“堵上他的嘴。”金純保慌忙道。

七郎拔出刀,對準晁永思的肚子就是一戳,“不用那麽麻煩。”

金純保大驚失色,他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幾天前的晚上。七郎與張養浩等人一樣。跪在牆下瑟瑟發抖、磕頭求饒。突然間竟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晁永思慢慢倒下,七郎納悶地說:“都看我幹嘛?這就是一個打魚的百姓,犯了大逆之罪,早晚是個死。”

“那也用不著現在動手,萬一有人來找……”張養浩不耐煩地搖搖頭,“算了,快點做正經事吧,這十五人都是崔家派來的高手。個個以一頂十,有他們在,這寨子就是咱們的。顏棟,由你去說服那些被俘的官兵,讓他們戴罪立功,必要的話,就抬出你父親的名頭,京兆副都尉夠嚇住他們了。”

顏棟就是七郎,京兆副都尉在京城不算大官,所以他在勳貴子弟當中隻能當跟班。可是殺死一名手無寸鐵的老漁夫,讓他膽氣倍增。“隻要你發個信號,我立刻帶著官兵過來匯合。”

張養浩左右看了看,“明天倦侯回寨一上岸咱們就動手,挾持倦侯,擁立東海王,剩下的事情就由東海王做主,他有計劃。”

“好。”幾人同時道,隻有金純保沒吱聲,驀然發現,自己又被擠到了邊緣。

“咱們一塊去將剩下的令箭要來,然後分頭傳令,走吧。”張養浩很自然地奪取了權力。

“等等。”金純保已經無法奪回權力,隻能提些建議,“我妹妹脾氣不好,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想起金垂朵的狠辣,四人不寒而栗,張養浩道:“你能勸說她投靠東海王嗎?不能的話得想個辦法,她一個人就能毀掉咱們的計劃。”

“我妹妹隻擅長箭術,我將令箭都要來,她也就束手無策了。”

“那明天也得派人把她看住,還有你弟弟,他為倦侯做事,好像挺賣力的。”

“我會跟他談。”金純保有點不耐煩了,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倦侯最快也要在明天中午才能回來,這具屍體……唉,你們收拾一下吧。”

金純保轉身出屋,剩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張養浩說:“我跟他去,你們收拾屍體。”

七郎顏棟仍然拎著出鞘之刀,“我動的手,該你們搬屍了。”

那兩人不是尋常百姓,父親的官職比京兆副都尉還要高些,因此不怕顏棟,一個說:“誰讓你殺人了?你自己處理吧。”另一個道:“算了,說這些幹嘛,七郎抓手,咱們兩個抬腿,一起將屍體搬到屋角,用門板擋住就是了。”

三人一邊拌嘴一邊搬屍,話題很快轉到金垂朵身上,“我若是娶了她,絕不允許她再碰弓箭,連看一眼都不行。”“想得美,還看不出來嗎?金家這是抱上大腿了,肯定要將女兒嫁給東海王……”

屋子外麵,張養浩追上金純保,默默地與他並肩而行,金純保知道自己不受信任,也不說話,直奔妹妹的住處。

夜已經很深了,許多義兵隻能露天而宿,鼾聲此起彼伏,起夜者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手,味道四處彌漫。

“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張養浩小聲道,打心眼裏瞧不起這些所謂的義兵。

“可這些烏合之眾很聽話,沒有令箭,他們真的不服從命令。我隻有五支箭,三支交給了外麵的義兵,身邊隻剩兩支,必須將我妹妹手裏的箭都拿來……”

張養浩敷衍地嗯了一聲,表示這些道理他都懂。

兩人站在門前,張養浩小聲問:“想好怎麽說了?”

金純保點點頭,舉手敲門,一遍沒有反應,又敲了一遍,裏麵終於傳出丫環蜻蜓的聲音,“誰啊?”

“是我。”

“你這是讓我猜嗎?”

“我是小姐的長兄金純保。”

“哦。”屋子裏安靜了一會,“這麽晚了,大公子有事嗎?”

“倦侯派人回來說他那邊缺少人手,讓我調兵。”金純保頓了一下,“我手裏的令箭不夠了,要借用妹妹的箭,明天倦侯回寨歸還。”

等了一會,房門打開一條縫,從裏麵遞出一束箭。

金純保接在手裏,門立刻關上。

“數量對嗎?”張養浩小聲問。

金純保借著月色查了一下,點點頭,兩人同時鬆了口氣,萬事具備,這就可以傳令,暗中設置埋伏了。

屋子裏的蜻蜓也是長出一口氣,還好外麵的人沒有堅持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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