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逐漸升起,淩晨的清涼迅速消退,露珠變成蒸騰的熱氣,混合著野草的清香和馬尿的騷味,持續不斷地往鼻子裏鑽,眾人無處可躲,慢慢地也就習慣了,隻是一顆顆心繃得越來越緊。

所有的馬匹昨晚都吃過夜料,戴上籠頭,防止它們吃腳下的草,更防止隨意嘶鳴。

馬背上的人也都握緊韁繩,不敢稍有放鬆,萬一自己的坐騎造成混亂,哪怕是為時極短的小混亂,也可能是死罪一條。

上萬名騎兵分成若幹梯次,守在一座甕形的山穀裏,近兩個時辰下來,仍能保持隊形與安靜,著實不易。

這是大楚最為精銳的軍隊之一,方圓數十裏之內的山穀、山後,藏著十幾萬騎兵,稍遠一些的後方,還有同樣數量的大軍,總數將近三十萬,就算是大楚最為強盛的武帝時期,也極少能夠聚集如此眾多的將士。

大軍聚集的目的隻有一個,徹底打敗東匈奴,取得十年以上的邊疆平安。

無論怎麽計算,這都是一場必勝之戰,唯一的問題的是敵人不肯出現。

過去的兩個月,東匈奴頻繁入侵邊塞,頗有大舉南下之勢,可是等楚軍主力到來,匈奴人卻不肯交鋒,大軍幾次備戰,最後都不了了之。

沒人敢掉以輕心,每次埋伏仍要全力以赴。

韓孺子名義上是鎮北將軍,其實麾下隻有近千名部曲,除此之外再無一兵一卒,真正的身份與其他勳貴子弟並無區別,都是大將軍韓星的散從武將。

在山穀中,他們這些人獨占一區,身後跟著一名隨從,個個衣甲鮮明,外人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們離大將軍不遠,能看到站在一輛兵車之上的韓星,每隔一小會就有騎兵從穀外疾馳而至,報告各處情況。

數百名勳貴子弟的任務是觀察並學習治軍用兵之術,可大多數人早已厭倦,一邊擦汗一邊小聲交談,整個山穀裏,隻有這一區發出聲響,雖然不大,卻已顯示出特別。

東海王煩躁地扯動甲衣裏麵的衣領,小聲抱怨道:“匈奴人真會挑時候,在最熱的季節來挑釁,最後咱們都得被熱死。誰給我挑的盔甲?有一百斤重。”

韓孺子沒吱聲,他是極少數認真觀察大將軍的勳貴子弟之一,雖然聽不清前方在說什麽,卻能看到旗鼓、將官的排列,這裏也都有許多門道。

“嘿,不用看了,今天肯定打不起來。”東海王容不得別人對自己的話聽而不聞。

“嗯。”韓孺子也看出來了,穀外的傳令兵頻繁到來,大將軍韓星卻極少派人出穀傳令,顯然是又沒有等來匈奴人。

“看這些沒用,排兵布陣自有參將處理。”東海王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回去之後我要好好睡一覺,昨天折騰得太晚了。”

韓星兩邊的傳令官開始出動,縱馬馳走,一手控韁,一手用力揮動令旗,穀中的騎兵接令之後分批撤離,不用打仗,他們倒是大大鬆了口氣。

勳貴子弟和大將軍一樣,要等一會才能行動,在這段時間裏,氣氛更加寬鬆,連韓孺子也不再時刻緊盯韓星,扭頭對東海王說:“那人是誰?總往這邊看。”

東海王早就注意到了,平淡地說:“他叫柴悅,是柴韻的小叔,不用理他,一個小人物,生母從前是歌伎,我們都不帶他玩兒。”

柴悅二十歲左右,比柴韻大不了幾歲。

“他是新來的吧?”韓孺子雖然叫不出所有人名,但是大致臉熟,對柴悅卻感到陌生。

“誰知道,這些天總有新人來湊熱鬧,也不知道來幹嘛,最後連個匈奴人都看不到。”

大將軍韓星的兵車開動了,引路官、旗牌官、傳令官、參將、牙將前後夾衛,然後才是勳貴散從。散從也有序列,韓孺子和東海王並列最前。

撤退比進攻花費的時間還要長,韓孺子等人回到大營時,天已經擦黑,後麵的隊伍還在路上。

入營之前所有人都得下馬,將馬匹交給隨從,隨從將馬匹牽到指定的區域,以後憑牌領取。

大營依山而建,綿延十餘裏,分成若幹小營,相互間不準隨意進出,勳貴子弟的營地位於中軍營後麵。

隻有帶軍將官的部曲才能入駐大營,像韓孺子這樣虛有其名的將軍,部曲隻能留在塞內,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麵了。

一進營地,東海王就被朋友叫走,韓孺子不認識什麽人,也不願與這些勳貴子弟廝混,回帳休息,張有才幫他脫下盔甲,留在營內的另一名隨從去領取晚餐。

張有才隻穿了一件皮甲當外衣,負擔少了許多,脫下主人的甲衣之後,掂了兩下才送到架子上,“東海王說這有一百斤,我看最多也就二十斤。”

韓孺子笑了笑,盔甲的確不是很沉,勳貴子弟不用上戰場,盔甲隻求好看,不求防護,韓孺子的這套盔甲一多半是絹帛,真正的鐵片沒有多少,倒是有許多金箔,他曾經想過,這樣的盔甲會不會過於顯眼,可勳貴子弟穿的都差不多,未受禁止,他也就不在意了。

軍中的夥食不錯,有肉有米,還有一點酒,韓孺子正吃著,東海王不請自來,兩人的帳篷緊挨著,他總是不經通報掀簾就進。

“你還在吃這個?”東海王麵露鄙夷。

“挺好吃的。”

“嘿,你的口味真是獨特,這些肉幹的年紀恐怕比你還大些。”帳篷裏有小折凳,東海王坐在韓孺子對麵,脫掉盔甲之後,他顯得輕鬆不少,“聽說了嗎?”

“什麽?”

“這就是你不愛結交朋友的後果——孤陋寡聞。”東海王拿起酒壺聞了一下,放下,“軍營離馬邑城不遠,大家都派人去城裏買東西,三五天一趟,帶回好酒好肉,你卻吃軍糧,是沒錢嗎?不像啊,這麽多勳貴,就你有一千名部曲,比正經的將軍還要威風,養得起一千人,舍不得吃點好的嗎?”

張有才和另一名隨從直翻白眼,兩人都不喜歡東海王。

“你打聽到的就是這個?”

“匈奴人退兵了。”

“真的?”韓孺子吃了一驚,時值初秋,按慣例,以後的兩三個月,正是匈奴大舉入侵的最佳季節。

“確鑿無疑,我比大將軍還早知道一會呢。”

“這一仗就這麽結束了?”韓孺子大失所望,連酒肉都吃不下去了。

“離結束還早著呢,這是匈奴人的戰法,楚軍初集,鋒芒正勁,他們不敢交戰。可楚軍數量太多,在塞外每駐紮一天,都要消耗不計其數的糧草,咱們也堅持不了多久,隻能分散駐軍。匈奴人到時候會派出小股軍隊到處試探,等到明年春夏之際,再調集大軍,突然襲擊最弱的地方。”

“楚軍為什麽現在不追擊匈奴?”韓孺子記得很清楚,武帝時期若幹次派軍深入塞北,每次都能大獲全勝,匈奴因此而分裂成東西兩部。

“就韓星那把老骨頭,能活著來到北疆就已經了不起了,追擊匈奴?半路上就得暴斃。老家夥擅守不擅攻,已經決定分軍駐守邊塞了,我來找你就為這件事。”

“咱們要被分到哪去?”

東海王扭頭看了一眼韓孺子的兩名隨從,兩人雖不情願,還是默默地退出帳篷,順便將剩下的酒肉帶走。

“隨從慢慢會變得跟主人一樣,你的隨從都是愣愣的,那個太監還好些,另一個是從哪來的?跟個野人似的,連行禮都不會。”

“你見過的,他叫泥鰍,來自晁家漁村。”

東海王搖搖頭,表示不記得,然後正式地說:“說是分派,其實是有選擇的,你是鎮北將軍,韓星怎麽也得分你一座城,他會找你商量……”

“會嗎?”自從到了北疆,韓孺子就沒單獨見過韓星。

“會。聽我的,不要選塞外的城池,環境都很差,還容易受到匈奴人的襲擾。也不要選東北,那裏的冬天特別冷,而且是南軍的防守區域,你不想聽崔宏的號令吧?”

韓孺子搖搖頭。

“更不要選西北,那裏歸北軍管轄,冠軍侯對你可是不懷好意。”

“那就沒什麽地方可去了。”

“還有中間一段呢,馬邑城號稱直擋匈奴,由大將軍親自坐陣,匈奴人再傻,也不會來這裏試探,直到明天春天之前,都很安全。你就說願意留在大將軍身邊,多多學習之類的。捱過今年冬天,大軍重新集結,更不怕匈奴人了。”

韓孺子笑而不語,東海王道:“我特意提前來通知你的,你可不要亂想主意,真要被派到一座孤城去,被匈奴人包圍,咱們可熬不過去,這不是開玩笑,你有再大的雄心壯誌,也得先活下去。”

“你不一定非得跟著我吧?”

東海王冷冷地說:“你以為我願意嗎?我這是做給崔宏看的,讓他明白,離開崔家,我也有路可走。”

張有才進帳,“主人,大將軍請你去一趟。”

帳內的兩人同時起身,東海王心照不宣地點下頭,小聲道:“遠離險境,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這是軍營,麵見大將軍要正式一些,韓孺子在張有才和泥鰍的幫助下,重新穿戴盔甲,走出帳篷,在一名傳令官的指引下,前往中軍帳。

韓星已經脫下盔甲,身著便衣,坐在一張毛皮椅子上,他的年紀的確太大了些,需要休息。

韓孺子驚訝地發現,自己並非唯一的受邀者,白天經常盯瞅他的柴悅,正垂手站在大將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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