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娥回來了,在皇宮裏沒有見到倦侯的夫人與母親。

平恩侯夫人誇大了自己的能力,她所謂的進宮隻是一次例行公事,由於太後有病在身,命婦們要輪流進宮探視、侍候,以盡臣子之責,但也僅此而已,太後並不真的需要這些人,她們在皇宮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送了出來。

史官會一本正經地記下命婦們的忠誠,而不管真正發生過什麽。

韓孺子已經猜到這樣的結果,他多看了孟娥兩眼,忍不住說道:“你的模樣……變化真大。”

孟娥化過妝,平添幾分豔麗,與平時的她極為不同。

“宮裏有人認識我,總得稍微遮掩一下。”

韓孺子笑了笑,並未多說什麽,孟娥卻轉身走了,好像有點生氣。

從這天下午開始,韓孺子突然忙碌起來,先是跟楊奉參加城裏一家詩社的聚會,在這裏見到不少文人雅士,其中包括戶部的一位官員。

各郡縣存糧多少都要上報給戶部,說起開倉放糧,這位官員毫不猶豫地搖頭,“糧食是國家根本,重中之重,絕不可輕舉妄動,想大事化小?不可能,必須有聖旨,戶部才能下令各地開倉。”

韓孺子提出許多假設,戶部官員毫不留情地加以否決,“郡守與縣令手裏的確有一點權力,可以要求本地富人放糧,官府也可以施粥,但這都是正常年景時的手段,如今流民眾多,各地報上來的數字就有三十多萬,實際情況隻會更糟,小打小鬧地放糧,解決不了問題。”

“我在史書上看到過,曾有官員開倉放糧,事後再向朝廷上報,以取得許可。”

戶部官員笑著搖頭,“倦侯說的是欽差,地方官可沒有人敢做這種事。可欽差本身就有便宜之權,可以開倉,即便如此,回京之後也會受到處罰,貶級是最輕的了,何況朝廷現在根本派不出欽差。還有一個問題,欽差頂多在某地開倉,如今流民遍布天下,聽說開倉放糧,必然大量湧來,後果不堪設想。”

事情的確比韓孺子預料得更複雜,戶部官員勸道:“倦侯的愛民之心可以理解,但是的確沒辦法,好在春季將至,等野菜長出來,百姓們忍一忍也就熬過去了。”

韓孺子隻能笑著點頭,沒有爭論,他在書上看到過,春季恰恰是最難熬的季節,挨餓的農夫會將種糧吃光,到了春天無糧可種,流民將會再度暴增,所謂吃野菜度過饑饉,隻是文人的想象而已。

韓孺子沒有放棄希望,他要約見更多官員,瞿子晰和郭叢都在,願意幫忙,甚至給他出主意,列了一份名單。

傍晚,東海王派人將韓孺子請去,名義上是飲宴,實際上是與“廣華群虎”中的兩位刑吏會麵。

這兩人一個是刑部某司主事,一個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參軍,品級都不夠格參與選帝,一度卻都威風凜凜,他們可以繞過上司,直接與太後議事,但凡抓捕、告密、刑訊、供狀等事,文書正本交給太後,副本才在本部司衙門留存。

但是好日子已經結束了,他們仍去廣華閣議事,卻不再敢大張旗鼓地抓人,都在擔心萬一太後失勢,自己會遭到報複。

“京城內外的江湖術士不隻是幾名公開亮相的望氣者。”司法參軍連丹臣是名五十多歲的老吏,溫文爾雅,像是一位書生,“據我得到的消息,望氣者至少有十五人,還有其他的算命人、講書者、行走郎中、雜耍藝人等等,總數不下五百人,七成以上是最近幾個月從外地來京城的。”

刑部主事張鏡比較年輕,三十來歲,目光靈動,好像時刻都在揣摩對方的心事,與連丹臣一樣,對“江湖術士”的限定很寬泛,“還有上萬流民,攆走一些,還剩下兩三千人,全都藏了起來,裏麵很可能藏著江洋大盜,我已查到幾處據點,就是沒法抓人。”

“抓人也要聖旨嗎?”韓孺子對官府的運作方式越來越感興趣。

兩名刑吏互視一眼,連丹臣說:“如果隻是抓幾個人,沒有問題,可那樣會打草驚蛇,而且……”

一直旁聽的東海王替他說下去,“望氣者眼下是太後、冠軍侯身邊的紅人,一句話傳來,衙門就得放人。”

“不用聖旨?”

“放個人而已,要什麽聖旨?”

張鏡補充道:“刑部大牢裏的犯人輕易放不得,但是可以報病故,偷偷放人,不能太多,而且此人還得隱姓埋名。”

即使朝廷一切正常的時候,各級府衙也有辦法繞過皇帝的許可,自行其事。

兩名刑吏來見倦侯,不是為了訴苦與清淡,許丹臣首先道:“倦侯今天下午去參加詩社了?”

韓孺子點頭,以他的身份,在京城想要保密實在太難了。

許丹臣猶豫不決,東海王鼓勵道:“許大人無需避諱,有什麽話盡管說就是。”

“倦侯、東海王得加快行事了,冠軍侯這些天來接連宴請群臣,據說他們準備發起一次連名上奏,隻等當今聖上駕崩,就要求太後立刻選出新帝。”

冠軍侯也不想幹等六個月,尤其是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他更心急。

“宮裏的皇帝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東海王稍稍壓低聲音,“林坤山曾經不小心向我泄露過,說望氣者能夠決定皇帝什麽時候……”

東海王做了一個手勢,林坤山當時說的沒有這麽直白,但東海王覺得就是這麽回事。

迄今為止,韓孺子與東海王還沒有得到一位大臣的公開支持,就連崔太傅和大將軍韓星,也是首鼠兩端,不忘與冠軍侯暗通款曲。

“放心,我一點也不比冠軍侯慢。”韓孺子鎮定地說。

兩名刑吏露出喜色,東海王也滿意地點點頭,他請來韓孺子,就是為了給“廣華群虎”樹立信心,這個目的看來是達到了。

韓孺子問道:“英王那邊怎麽樣?”

東海王一愣,“英王?誰關心他啊。”

“英王是太後選擇的爭位者,不可輕敵。”韓孺子很關心這位小競爭者。

連丹臣正色道:“倦侯說得沒錯,英王那邊的確沒什麽舉動,既未拉攏大臣,也不結交勳貴,可我聽說,選擇英王參與爭位,乃是望氣者的主意,以便在萬一的情況下,冠軍侯還能有一位競爭者。”

“萬一?什麽萬一?難道……難道還有人想殺死我們兩人不成?”東海王緊張地說。

連丹臣搖頭,“那倒不會,太後曾經親自下令,要求宿衛八營維持京城安定,還讓我們暗中保護倦侯、東海王、英王、冠軍侯四人,若有異常,務必追查到底,請倦侯、東海王放心,保護你們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絕不會出問題。”

張鏡補充道:“所謂萬一,是指有人離開京城,失去爭位資格。”

“誰會那麽傻啊?”東海王笑道,看了一眼韓孺子,收起笑容。

韓孺子道:“我們會小心防範,也請兩位大人多多幫忙,代我們向廣華閣群英說一聲:大楚的根基是部司之吏而不是科舉之官,官員數量既少,且升貶不定,主管之官往往三五年一變,部司之吏卻終生隻任一事,累功升遷,不離本衙門。兩位一直都是刑吏吧?”

連丹臣與張鏡頻頻點頭,倦侯的話簡直說到他們心坎裏去了。

“太後與望氣者隻許五品以上的大臣選帝,說明他們目光淺顯,隻見到地上的草木,不見地下的根基。我與東海王則保證,若得成功,必將重用天下之吏,以保大楚江山安泰。”

兩名刑吏離椅,跪倒在倦侯麵前,磕頭如搗蒜。

這隻是第一次會麵,還不到製定詳細計劃的時候,東海王派人送走連丹臣和張鏡,向韓孺子笑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那兩個家夥走的時候,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多看書。”韓孺子說。

“我怎麽不記得哪本書上說過吏比官更重要?我讀過的書隻比你多,不比你少啊。”

“就在國史之中:太祖定鼎,兩三年間天下就已恢複穩定,靠的是什麽?肯定不是太祖麾下的那些武將,他們會打仗,不會治國,也不是前朝大臣,他們所剩無幾,不是被殺,就是淪落為民,更不是科舉之官,要到二三十年以後,科舉才大行其道,選出的官員充盈朝廷上下。是前朝遺留的小吏,他們像對待前朝一樣,輔佐大楚皇帝和官員治理天下,勤勤懇懇,至今未變。”

東海王張口結舌了一會,“嘿,你看書的方法跟我不一樣啊。不過這也說明吏不忠誠,根本不在乎誰當皇帝,反正最終誰都需要他們。”

“沒錯。”

東海王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不能依賴‘廣華群虎’?”

“嗯,‘廣華群虎’知道的事情太多,掌握的權力太大,冠軍侯沒理由不拉攏他們,他們也沒理由非要與冠軍侯為敵。”

“可大臣們不喜歡‘廣華群虎’,他們之間有仇恨……”

“仇恨可以化解,何況大臣的仇恨隻會針對幾個人,不會針對所有刑吏。”

東海王本來挺高興,被韓孺子幾句話說得大失所望,長歎一聲,正要開口,外麵響起敲門聲,一名丫環說:“殿下,王妃求見。”

東海王的妻子還沒有得到冊封,但是府內已經稱她為“王妃”。東海王先是一怔,隨後麵紅耳赤,小聲道:“她來做什麽?這個……這個……她怎麽能見別的男人?”

“別的男人”也感到意外,但是很想見見這位譚家的女兒有多凶悍。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