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天,韓孺子與楊奉每天都去拜訪深巷中的學堂,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有國子監與太學的弟子、尚未授官的進士、各部司的官員……雖然都不是大官,對朝政卻都十分了解,而且熱心於救助百姓。

韓孺子隻想弄清一件事:正常情況下,官府該如何賑災?

慢慢地,朝廷運作的方式在他眼裏越來越清晰了:地方上出現災情,官員要迅速收集情況,根據輕重程度上報給相關部司以及宰相府。如果災情比較輕微,地方官當時就可以解決,隻需將解決辦法與成本上報;災情稍重一些,地方官不能做主,但要給出解決方案,由上司決定可用否;災情十分嚴重,地方官就隻能請罪,然後等朝廷的命令。

其實辦法總是那些,開倉、借糧、勸農、抑商、減租、免租等等,可是非得由皇帝許可,才能顯出皇恩浩蕩與大權在握。

自去年秋天以來,各地的災情文書早已送達戶部與宰相府,那時宮裏還在正常批複奏章,因此能做的事情各地都做了,隻是杯水車薪,等到災情需要大規模放糧的時候,宮裏已經不出聖旨了。

韓孺子想要大事化小,困難重重。

第三天,韓孺子從東海王手裏拿到了譚家的初步估算,他們能在幾十個縣裏直接放糧,還能聯絡三百多個縣的富商參與賑災,差不多占受災地方的六成,但是接受能力有限,不超過十萬人,隻能堅持一兩個月,而據戶部統計,天下流民幾達五十萬。

這天下午,韓孺子終於見到一位地位比較高的官員——戶部侍郎劉擇芹,他是有資格選帝的大臣之一,敢於來見倦侯,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一見麵他就說:“我不是來支持倦侯的,隻想為百姓做一點事。”

“我也不是來尋求支持的。”韓孺子笑道。

劉擇芹身為戶部官員,對災情最為了解,但是沒有帶來好消息,“必須有聖旨,其實相關文書早已擬好,隻等聖旨出宮,就能分送各地,立刻執行。”

韓孺子對聖旨不抱希望,問道:“有沒有可能將文書直接下發呢?”

劉擇芹用力搖頭,“就算戶部膽子大,可是由誰來送呢?驛站歸兵部管理,沒有兵部關文,一份文書也送不出去,就算到了地方,沒有抄送的聖旨,官員們也不敢執行,各地刺使肯定會上書詢問詳情……總之不可行,寸步難行。”

韓孺子這些天來一直在聽,終於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曾經帶兵從馬邑城前往碎鐵城,一路上由各縣供應糧草,這也需要聖旨嗎?”

劉擇芹尋思了一會,“其實是需要的,隻不過早就頒布了,是聖旨給予大將軍總督邊疆軍務的權力,大將軍因此才能向郡縣下達命令。”

“大將軍平定內亂時也得到過聖旨吧。”

“當然,否則的話,大將軍離開邊疆就是重罪了。”

“如此說來,大將軍其實是可以征糧的。”

劉擇芹又尋思了一會,回答時不那麽自信了,“應該可以,但是隻能用來養軍,不能用來賑濟災民啊。”

“俘虜呢?”

“俘虜?”

“平亂就會有戰鬥,有戰鬥就會有俘虜,各地在供應軍隊的同時,應不應該養俘虜呢?”

“這個……我覺得應該可以,但是俘虜太多的話,地方官還是得上報朝廷,駐軍也要上報兵部與大都督府。”

“可俘虜不能挨餓,地方官是先養俘虜後上報,還是先上報再養俘虜?”

劉擇芹想了好一會,“隻能暫養俘虜,等候朝廷命令,可是……”

“可是沒有聖旨,朝廷對這些上報不能承認,也不能否決,地方上就得一直‘暫養’俘虜。”

劉擇芹盯著倦侯,終於相信他真想做點什麽,“問題是大將軍同意嗎?就算他同意,各地軍隊又怎麽可能將流民全抓為俘虜?”

“可以招安,也可以收編入軍。”韓孺子說,俘虜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還是那個問題,大將軍會同意嗎?這個責任不小,等朝廷恢複正常,他需要解釋的事情可不少。”

“大將軍那邊由我來解決,我隻希望各地的文書到來時,戶部不會駁回。”

“戶部是有權力駁回的,不過……眼下情況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不隻戶部,兵部、大都督府、宰相府、禦史台等等,都會接到文書,有一家衙門不同意,地方官員就得停止供養‘俘虜’。”

老先生郭叢咳了一聲,插言道:“賑濟災民,事關大楚國運,不能隻讓倦侯一人出力,諸君讀書多年,空談仁義,如今也該實踐一下了,右巡禦史申大人曾是我的學生,我可以找到談一談,賑災無關帝位之爭。”

一名年輕的書生開口道:“倦侯賑災之名一旦傳揚出去,再說無關帝位之爭,隻怕也沒人相信吧?”

韓孺子早想到此節,說道:“譚家放糧,隻用譚家的名義,地方收編流民,一切歸功於大將軍,我的名聲絕不出此廬。”

瞿子晰年紀不大,在讀書人當中地位卻最高,賑災之題最初也是他提出來的,這時道:“郭先生說得沒錯,空談仁義這麽多年,也該咱們實踐一回了,縱不能讓各部官員支持賑災,也絕不能讓他們壞事。”

十幾名書生稱是,紛紛出言獻策,利用同窗、同年、同鄉以及師生關係,讀書人能與朝中幾乎所有官員取得聯係。

楊奉走到倦侯身邊,小聲問:“倦侯與我都不能離京,大將軍不能返京,怎麽勸說他?”

“我想派孟娥去。”

楊奉微微一愣,他認得孟娥,知道那是一位隻擅長武功的女子,口才比不上普通人,讓她勸說大將軍,實在是強人所難。

“大將軍的一個女兒是汶陽侯夫人,與平恩侯夫人交情不錯,汶陽侯現在大將軍麾下任職,還有幾位命婦,其夫都在軍中,夫妻分離多日,急盼一聚,商縣離京城很近……”

楊奉已經明白了,韓孺子是要先禮後兵,大將軍韓星如願配合,再好不過,如果拒絕,就隻能讓孟娥出麵了,“她一個人不行,我再給你介紹幾個合適的幫手。”

瞿子晰走過來,拱手道:“倦侯想必已有妙計勸服大將軍,可是也需有人代為傳話,瞿某不才,請纓前往。”

“瞿先生肯親自出馬,再好不過。”韓孺子大喜。

眾人商議妥當,各自散去,回到倦侯府,韓孺子向楊奉問道:“讀書人裏也出說客,與那些望氣者有什麽區別呢?一個講仁義,一個講天命嗎?”

“天命無常,仁義有道,望氣者的順勢而為,其實是見機行事,不執一端,讀書人或許固執、或許迂腐,也不乏見利忘義之徒,但是畢竟有所堅持,不肯隨波逐流。如果隻是爭權奪勢,望氣者可能更有用,如果意在治國平天下,倦侯需要一大批讀書人,即使他們可能不討你喜歡。”

韓孺子笑了笑,以他現在的處境,更多的還是爭權奪勢,可是受楊奉影響,他一點也不相信望氣者。

孟娥回來複命,幾名貴婦很願意與夫君會麵,也願意帶上孟娥,對於勸說大將軍“招安”流民,她們卻不太熱心,隻是表麵上答應試一試。

第二天,楊奉找來三名女子,粗手大腳,看樣子都是練過武功的人,換上侍女的服裝之後,她們將與孟娥一塊前往商縣。

又過去三天,孟娥等人與數名貴婦離開京城。

東海王也給韓星寫了一封信,可他並不覺得賑濟災民是當務之急,“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開倉放糧、普天同慶,多好,現在賑災,名聲都歸給了太後和大將軍,人家還不情不願的,唉,浪費啊。一群讀書人而已,值得費這麽大心事拉攏嗎?”

韓孺子也在等著讀書人能帶來“奇跡”。

國子監與太學的師生利用重重關係勸說朝中官員不要阻止賑災,結果不錯,大多數人都表示不會多管閑事,隻有一個人例外。

“左察禦史蕭聲已經放出話來,他會盡一切所能阻止賑災。”郭叢來見倦侯,額頭上滲出細汗,他的確老了,跑幾步路就已氣喘籲籲,“這是他與倦侯之間的私人恩怨。”

這的確是一個大麻煩,蕭聲在神雄關受辱,絕不肯與倦侯和解。

讀書人向韓孺子顯露出自己的一點力量。

蕭聲放話的第二天,十幾份奏章分別送到禦史台,彈劾對象正是禦史台兩名禦史之一的蕭聲,理由多樣,從能力到品行都被貶得一無是處。

蕭聲大怒,可是沒等他反擊,更多的彈劾奏章湧向禦史台,宰相府和吏部也接到不少。

由於太後和皇帝不肯批複奏章,這些彈劾不會產生實際效果,但是對蕭聲的名聲卻是一大打擊,在僵持了整整三天之後,經過若幹次的對抗與談判之後,蕭聲屈服了,身為言官,他比一般的官員更為重視名聲。

“蕭聲提出了條件,隻要所有的來往文書裏不提‘倦侯’兩字,他就不會幹涉。”郭叢代為傳話,整個過程中,韓孺子與蕭聲沒見過麵。

韓孺子並不在意,他隻關心大將軍韓星那邊的消息。

商縣離京城很近,隻有不到一日的路程,去探望夫君的貴婦們卻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傳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