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軍侯沒有認輸,在經曆最初的無謂憤怒之後,他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指使大臣們做出切切實實的反擊。

第一個行動的大臣是兵部尚書蔣巨英,大將軍韓星品級更高,但也沒權力獨斷專行,重大的軍令必須及時上報給兵部,再由兵部轉交給皇帝,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軍令有錯,兵部可以退回,要求改正,在錯誤十分明顯的情況下,兵部還可以直接否決此道命令。

所謂的錯誤,通常是字句不通、語義含糊、犯了避諱等等,改正即可,在極罕見的情況下,軍令中的某句話會出現明顯的歧義,這個時候,兵部就可以暫時否決此令,無需上報皇帝。

兵部的官員們聚在一起,反複閱讀大將軍派人送來的軍令,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卻連筆劃錯誤都挑不出來,熬了整整一個晚上之後,兵部還是要否決軍令,理由很簡單:印章不清,有可能是偽造。

這是個荒唐的理由,除非大將軍本人親自攜印回京,誰也無法證明印章為真,兵部實在無法可想,才撕破麵皮做出這種事。

與此同時,兵部還要向各地駐軍直接發文,禁止將領們執行軍令。

天還沒亮,東海王就跑來敲門,有“廣華群虎”相助,他的消息十分靈通。

韓孺子隻有差不多一個時辰的時間阻止兵部,這是他與冠軍侯之間的短刀相接,比的是眼準手快。

兵部尚書蔣巨英與崔家沾親,東海王已經派人與他聯係,蔣巨英隻回了一句話:“職責所在,不論私情。”

楊奉立刻去找郭叢,京城一大批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早已摩拳擦掌,就等著有人露頭,兵部算是首當其衝。

半個時辰之後,兵部被一群赤手空拳的書生包圍,他們堵住門口,不許任何人出門,高呼蔣巨英的名字,讓他出來對質,解釋一下為何要阻止各地賑濟災民。

兵部離皇宮正南門隻有百步之遙,成隊的宿衛士兵來回巡視,卻沒有加以幹涉。

蔣巨英派人衝了兩次,可是這些書生不是翰林院的學士,就是國子監與太學的弟子,差人們不敢真的動手,數量上又不占優勢,兩次硬衝都以失敗告終。

書生越聚越多,天光大亮之後,又來了一批老先生,其中一位白發蒼蒼,是被弟子們攙來的,雙手顫抖著,當眾念出一份“絕交書”,斷交與蔣巨英的師生關係。

事情越鬧越大,連周圍的其它各部衙門也受到牽連,隻好大門緊閉,幹脆不辦公了,以免書生們衝進來

期間來過幾隊士兵,試圖驅趕鬧事的讀書人,沒能成功,自己反而被驅逐了——宿衛八營不允許有人攜帶兵器接近皇宮。

韓孺子沒有閑著,天亮不久,他與東海王一塊去見英王。

英王身邊的望氣者名叫袁子凡,兩人一塊接見到訪者。

韓孺子帶來一份請願書,希望各部司衙門以蒼生為念,不要阻止各地開倉放糧,並許諾今後絕不會追究失職之罪,韓孺子與東海王已經簽字蓋印,來請英王加入。

英王還沒怎麽睡醒,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哈欠,要筆要印,想將兩位侄兒打發走,袁子凡笑著阻止英王,然後與到訪者唇槍舌劍地爭辯一番。

“雖是皇子皇孫,卻無實權官職,又在爭位選帝時期,何敢幹涉朝政?”

“朝政擁滯,正是宗室子弟效命之時,爭位選帝,英王既是參與者之一,正該趁機揚名,為何置身事外?”

“揚名的是倦侯與東海王,與英王何幹?”

“所謂順勢而為,我們兩人造勢,英王借勢,我們已經留下空白,英王是長輩,印章在前,我們不爭。”

“既然對大家都有好處,為何不先去找冠軍侯?”

“我們正有此意,先見英王,乃是表尊長之意,英王若有興趣,我二人願奉英王為首,一道去見冠軍侯。”

“英王年幼,不會參與此事。”

“既能參與爭位選帝,何出‘年幼’之言?”

……

韓孺子與東海王以二敵一,漸漸占據上風,袁子凡身為望氣者,擅長的是因勢利導,原以為能夠輕鬆擊敗兩名年輕人,沒想到左支右絀,即將敗下陣來,臉色不由得忽青忽紅。

韓孺子壓製袁子凡,東海王轉攻英王,小聲勸他自己做主,“你是武帝之子,今後想當皇帝,現在就得練習一言九鼎,什麽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

“英王,別聽他亂說。”袁子凡一邊應對倦侯,一邊還要注意英王,更加慌亂,心中後悔,早知如此,就該拒見這兩人。

英王卻已被說服,跳到地上,大聲道:“一起去見冠軍侯,問問他憑什麽藏著酒肉糧食,不肯拿出來!”

“對,非得讓他解釋清楚。”東海王賣力攛掇,也不管英王的理解有多少錯誤。

袁子凡畢竟隻是一名望氣者,不能直接幹涉英王的決定,仆人們早已準備好,立刻送上筆墨印章,英王大筆一揮,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比韓孺子的字跡還要潦草。

然後叔侄三人出府,一塊前往冠軍侯府。

出門之前,韓孺子向袁子凡拱手道:“順勢而為,勢既已成,袁先生為何不順。”

袁子凡大笑,也跟著出發,半路上遇見了林坤山,他到處找東海王,已經跑了好幾處地方,一見麵就苦笑道:“東海王為何撇下我,一個人出行?”

“我看你睡得正香,沒忍心打擾你,來吧,一塊去見冠軍侯。”

隊伍逐漸擴大,消息不知怎麽傳揚出去,許多意想不到的人加入進來,大將軍與讀書人的舉動,顯然給宗室和勳貴發出了明確的信號,不少世家派人支援倦侯、東海王與英王,但是比較謹慎,家長沒有出麵,派出的都是年輕子弟,許多人曾是倦侯麾下的勳貴營士兵,回京沒有多久。

名義上這支隊伍的核心是英王,他走在最前頭,不認得路,全由兩邊的倦侯和東海王指引,小家夥很少出門,因此非常開心,又蹦又跳,時不時高喊一聲:“冠軍侯交糧!”

世家子弟們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主導者,加入之後都向倦侯致意,有人甚至以軍禮相見,仍當他是鎮北將軍。

王侯府邸離得都不算遠,韓孺子一行人來到冠軍侯府前時,隊伍已經擴充到百餘人,後麵還跟著眾多仆人,以及數量更龐大的百姓,這可是天子腳下難得一見的奇聞,誰都想看看熱鬧。

韓孺子和東海王故意放慢速度,中間幾次停下,向新來者介紹英王,將小孩子哄得更加開心。

他們在給冠軍侯反應的時間。

楊奉對冠軍侯的評價是少謀多斷,常常因考慮不周而犯錯誤,事後則歸罪於別人。因此,對冠軍侯不能搞突然襲擊,一驚之下,他有可能做出兩敗俱傷的決定,給他一點時間,讓身邊人多勸勸,一旦怒氣消失,冠軍侯又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將爛攤子甩給手下,自己隻管指責。

將近午時,一行人來到冠軍侯府門前,將半條街都給堵住了,與兵部門前的讀書人遙相響應,很難說哪一方的聲勢更大一些,不過侯府門前的人比較客氣,沒有振臂高呼,沒有橫衝直撞,一大堆拜貼送到門吏手中,請他交給冠軍侯。

冠軍侯新婚不久,侯府門上的燈籠、喜聯等物還在,上百人站在外麵,就像是來賀喜的客人,隻是手中沒有拎著禮物。

正如楊奉所料,冠軍侯早已得到消息,在經曆暴怒、詛咒與一連串的混亂命令之後,他又一次冷靜下來,隨之而生的還有膽怯,冠軍侯終於發現,整個朝廷並非如他希望的那樣堅定地支持他稱帝,大多數人其實仍在觀望,冠軍侯暫時占優,大臣們表現得忠貞不二,冠軍侯稍一失勢,他們立刻露出騎牆之態。

一直將钜太子掛在嘴上的宰相殷無害,幾天前就聲稱得病,閉關不出。左察禦史蕭聲和右巡禦史申明誌為爭奪宰相之位,在冠軍侯麵前最為活躍,又是監察之官,沒有聖旨的情況,他們的權力最大,卻也不肯出麵阻止放糧,反而勸冠軍侯暫忍一時。

兵部尚書蔣巨英獨木難支,冠軍侯也招架不住了。

為了顏麵,冠軍侯拒絕接見倦侯等人,望氣者鹿從心隻好獨自出府,他比袁子凡更識時務,沒有與來客爭執,反而笑臉相迎,聲稱冠軍侯要務在身,不能出來相見,但是與倦侯、東海王、英王的意見完全一致,以為放糧事大,越早越好,誰也不能阻止,兵部所為,令天下人寒心。

尚不知情的兵部尚書蔣巨英,就這樣遭到出賣,成為眾矢之的。

鹿從心將請願書帶進府內,請冠軍侯簽名蓋印,位置與英王並列,高於倦侯、東海王,隨後出府將請願書交還。

事實上,人人都清楚,由於皇宮不肯批複奏章,這份請願書根本無處可送,任何一個衙門都不會接受,它隻是一種表態。

隊伍轉而前往兵部,走出幾條街之後,英王認出道路,撒腿跑得飛快,對他來說,這是難忘的美好一天。

消息總是比雙腿跑得更快,衙門裏的蔣巨英終於聽說了冠軍侯的屈服,大吃一驚,反應倒快,立刻命手下官員出門,向眾人保證,兵部絕不會反駁或是否決大將軍的命令,一切都是謠言,他自己則在隨從的幫助下,翻牆逃跑,回到家中真的大病一場,很長時間沒再出門。

韓孺子又獲得一場勝利,可是如同對峙已久的兩軍,一旦交鋒,戰鬥就將持續不斷,直到一方戰敗退出,韓孺子遠未取得最後的勝利。

楊奉覺得時機已到,建議倦侯開始拉攏大臣,第一個目標就是對倦侯怨恨最深的左察禦史蕭聲。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