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是皇帝與大臣處理政務的地方,韓孺子登基當天來過一次,趕上太監劉介以死護璽的意外,在那之後,就連接近勤政殿的機會都沒有了。

直到今天,關東的一次戰敗,讓韓孺子二度來到勤政殿,終於見到了太後本人。

殿內的人比上次要多,除了在外麵帶兵的太傅崔宏,四位顧命大臣都來了,還有二十餘名文臣武將,南軍大司馬上官虛卻不見蹤影,值此危急之刻,太後竟然沒有召來自己的哥哥。

最不尋常的是,殿內的太監很少,隻有楊奉、景耀、左吉三人,大臣在數量上占據絕對優勢。

太後這回沒有躲在聽政閣裏,坐在寶座上,麵朝大臣。事實上,太後每日參政,與大臣都已見過麵,唯一沒見過太後真容的人隻有皇帝。

太後看上去還很年輕,若不是神情莊重,並且身上的盛裝過於正式,說她不到三十歲也有人信。

東海王曾經私下裏抱怨說,隻要太後在場,父皇的目光就不會看向別人,韓孺子現在覺得這句話過分誇張了,以他十三歲少年的眼光來看,太後的確很美麗,卻沒有美到讓人挪不開目光的程度,起碼滿屋子的大臣沒有一個人在意太後的容貌,全在激烈地互相爭論。

皇帝一現身,大臣們安靜下來,退到兩邊,按序列排位,由宰相殷無害帶頭,下跪磕頭。

太廟裏的牌位也能得到禮遇與崇拜,可它們終究隻是一件件死物,並非先帝的化身,跪拜者走出太廟之後就會將它們遺忘。眼下的韓孺子無異於一塊會動的牌位,被上官皇太妃攜手,親自送到太後身邊。

寶座很寬,足夠坐下三名成年人,韓孺子有意靠邊,卻被太後伸手拉了過去,兩人緊緊挨著,真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

上官皇太妃站在太後身邊,一直抓著東海王的手腕,就這樣,上官氏姐妹將桓帝的兩個兒子緊緊掌握在手裏。

孟氏兄妹和三名太監分立左右,形成僅有的一層保護圈,孟徹這回沒有穿宮女的服裝,而是以侍衛的裝扮出現。

中司監景耀宣布免禮,群臣起立,安靜了一會,好幾位大臣抬頭看向皇帝,目光中滿是好奇與疑惑。

韓孺子同樣疑惑,自己畢竟是名義上的皇帝,又有太後坐在身邊,這些大臣何以如此無禮,而太後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慢慢地,大臣們又開始爭吵起來,

右巡禦史申明誌揮舞手中的笏板,衝著一名三十多歲的大臣叫喊,繼續之前的指責:“崔太傅領兵二十萬,征發十郡民夫將近四十萬,齊王兵力不過十餘萬,孤守臨淄,孰強孰弱,一目了然。崔太傅久攻不下,已令天下驚疑不定,突然兵敗,一朝陷朝廷於傾危之地,此事大為可疑!”

被指責的大臣滿麵通紅,卻不敢直接辯論,撲通跪下,衝太後磕頭,“太後明察,崔氏唯太傅一人領兵在外,眷屬皆留京內,太傅雖一時受困,必能重聚天兵,與齊王再戰,經不會讓逆兵靠近京城,更不會令陛下與太後陷於險地。大將征戰,內不信則外不立威……”

楊奉彎腰,輕聲向皇帝介紹道:“兵部尚書蔣巨英,崔太傅的女婿。”

韓孺子明白了,用餘光瞧了一眼太後,想看看她會怎麽解決這次危機。

母親的手總是溫暖而柔軟的,太後的手卻是又濕又涼,被它握住很不舒服,韓孺子忍不住想太後是不是生病了。

太後沒有開口,大臣之間的爭吵逐漸擴大,有站在右巡禦史申明誌一邊對崔家大加斥責的,也有不少人替崔太傅辯護。

楊奉悄聲介紹大臣的姓名、官職與簡單背景,太後聽到了,沒有加以製止。

朝廷的大致格局逐漸浮現韓孺子眼前,讓他感到奇怪的是,有幾位大臣明明應該是崔家的人,卻也義憤填膺的指斥太傅崔宏,比右巡禦史申明誌還要激動。

更多的大臣則持兩端,等待形勢明朗。

能決定對錯的人是太後,可她卻一直沒有顯露態度,偶爾開口,也是命令某位沉默的大臣說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叫到了宰相殷無害:“殷宰相,你是百官之首,為何一直不肯說話?”

太後比許多大臣預料得更有執政經驗,想在她麵前裝糊塗是不行的,殷無害與太後接觸較多,對此感受頗深,急忙躬身行禮,用老年人特有的顫聲說道:“臣不敢藏私,隻是茲事體大,從齊國傳回來的消息不多,相互間又都矛盾重重,僅憑這點消息,似乎還不足以得出結論。”

“聖賢見微而知著,諸位大人都是先帝選立的社稷重臣,就算稱不上聖賢,也該接近吧。不管消息多少,齊國戰事不利總是真的,宰相乃陛下之肱股,垂手不言,是令陛下束手無策。”

殷無害急忙跪下磕頭請罪,顫音更重,“依臣之愚見,崔太傅一時不慎為齊王所敗,若能收聚殘部,似乎仍可再戰。齊王雖勝,傷亡不少,聲勢雖盛,未必就能長驅而至京城。還是再觀望……”

一名二十多歲的武將大步走到宰相身邊,怒聲道:“觀望、觀望,再觀望下去,齊兵就到城門口了。太後,給臣十萬精兵,臣願迎戰逆賊,不斬齊王頭顱,甘願受軍法處置!”

楊奉在皇帝耳邊隻說了名字:“上官盛。”

不用說,這是太後的親屬,獲得官職大概沒有多久。

太後沒有回應,上官盛越發惱怒,用手中的笏板指向崔宏的女婿蔣巨英,“臣隻有一個條件,將崔家黨羽通通抓起來,不能給他們裏應外合的機會。”

這句話得罪的人可不少,大臣們七嘴八舌地反駁,更有人向太後不停磕頭,高喊“崔氏無罪”。

勤政殿裏一下子亂成一團,這不是韓孺子首次見到這種場麵,他明白太後為何很少說話,遲遲不肯表麵態度了,太後的心事難測,大臣們的立場更加難以判斷,每個人都在隱藏自己的想法,揣摩別人的想法,看似鬧劇的爭吵,其實隱藏著微妙的智慧。

韓孺子暫時還看不太懂,他得更頻繁地參與議政,才能摸出規律來。

景耀上前,將手中的拂塵揮動了幾下,這表示太後真的要發話了,而且將是眾人期盼已久的定論。大臣們馬上閉嘴,齊刷刷地跪下。

太後扭頭看了一眼皇帝,似乎在問他是否有話要說,韓孺子裝作看不見,緊閉雙唇,相比於滿屋子的老狐狸,他才是一隻剛走出巢穴沒多久的小獸,楊奉提醒得對,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情就是多聽少說。

“召韓鈴上殿。”

太後此言一出,跪在下麵的大臣們都吃驚地抬起頭,彼此交換目光。

楊奉對皇帝說:“齊王世子。”

韓孺子想起來了,當初他登基的時候,各方諸侯來賀,齊王稱病未至,代替他進朝拜的就是這位世子韓鈴,刺駕案發之後,想必是沒來得及逃走。

景耀前去傳召,沒多久,兩名持戟武士押著一個人進入殿內。

韓鈴三十來歲,又高又胖,穿著紅色朝服,昂首而立,不肯下跪,看樣子被囚禁之後沒受多少苦頭,而且聽說了齊王大勝的消息。

太後沒有強迫齊王世子下跪,目光掃過群臣,說:“齊王聲稱當今天子乃是假冒,又說天子登基之後就被推入井中,齊王世子,你還認得皇帝嗎?”

皇帝登基之時,齊王世子是首批朝賀的諸侯之一,韓孺子不記得他,韓鈴卻認得皇帝,冷笑一聲,道:“太後何必如此?假就是假,登基時是假,現在也變不成真的。”

韓鈴轉向殿中的大臣,“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嘍,別跪錯了人,大楚江山姓韓,不姓上官。”

上民無忌大怒,起身就要撲向韓鈴,被太後看了一眼,又跪下了。

太後並未發怒,“你要怎樣才肯承認當今天子為真?”

“倒也簡單,太後將皇帝交給宗室長老,此子是不是桓帝之後,我們韓氏一查便知。”

太後沉默了一會,對顧命大臣之一的兵馬大都督韓星說:“韓卿家與武帝同輩,算得上宗室長老吧。”

韓星馬上道:“當今天子乃桓帝次子,譜籍所載,確定無疑,齊王父子妖言惑眾,罪大惡極。”

韓鈴大笑,“韓星老賊,上官家給你什麽好處,你連祖宗都給賣了?太後,你將皇帝握在手裏,誰敢說個‘不’字?要辨真假,太後先得退到一邊。”

太後仍不動怒,更不會退到一邊,“諸位卿家看到了,齊王父子冥頑不靈,非要置我母子於死地不可。前日齊王遣客刺駕,為保皇帝安全,因此長留禁內,每日與勳貴子弟同學文武之術。今日皇帝親臨勤政殿,誰有疑惑,盡管提出。”

大臣們沒有疑惑,韓鈴笑得更響,伸手指向太後身邊的少年,“你說他是皇帝?他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算是哪門子的皇帝?”

太後正要開口,皇帝站起身,輕輕甩開她的手。

韓孺子本沒打算這樣做,他隻想聽,不想說話的,可是突然間靈機一動,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可以當著群臣說話,而不受太後的挾製。

“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孫,朕能證明。”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目光還是忍不住看向太後,就在他甩開太後手掌的一刹那,分明看見她的手腕上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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