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娥盯著皇帝看了好一會,“你想讓我出賣太後?”

“我隻有成為真正的皇帝,才能給予你所期望的報答,可是除非我對太後的了解更多一些,我永遠不會變成真皇帝。我在請你幫我的忙,這樣一來,你想要的報答也會更穩妥。”

“哥哥說得沒錯,你跟他們一樣奸詐。”

韓孺子本想反駁,話到嘴邊突然改了主意,“沒錯,而且我要比他們更奸詐,隻有這樣我才能爭回皇帝之位。”

孟娥垂下目光想了一會,突然笑了,這是她在皇帝麵前第一次笑,很淺,隻是嘴角動了兩下,“我在做什麽啊?你還隻是一個孩子,我居然相信你能做成大事。算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當我從來沒找過你吧。”

韓孺子一愣,沒想到拉攏孟娥的嚐試就這樣失敗了,忍不住問道:“我到底哪裏說錯了?”

“你想當奸詐的人,就不要一開始表露出善良的一麵,你的奸詐隻是孩子氣。”

韓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在學習,有時候……請你不要在意,你真不打算要我的報答了?”

孟娥又想了一會,“你是皇帝,或許就該奸詐一點,可我是江湖人,講究一言即出駟馬難追,做過的承諾寧死也要實現。”

“你有一言即出駟馬難追,我有天子一言九鼎,算是平手吧?”

“我也是走投無路……好吧,我不知道太後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我和哥哥以宮女的身份被帶進皇宮,三年多的時間裏無所事事,直到前皇帝駕崩那天晚上,才被召到太後和皇太妃身邊,那時她手上就已經有傷了。”

“新傷?”

“別問我太多事情,我們兄妹二人追隨的是太後,你隻是……隻是……”

“我隻是備用,以防萬一。嗯,要是我也會這麽做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

門又開了,這回來的是真正的侍者,送來了遲到的午膳,一有外人在,孟娥再不說話,站在一邊當擺設。

一頓飯還沒吃完,東海王被送回來了,麵無表情,也不客氣,坐到皇帝對麵一塊吃飯,幾口吃罷,往椅榻上一倒,一幅懶得開口的冷淡神情。

侍者們利落地收拾碗筷離去,服侍皇帝與東海王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兩人早已習慣,也不見怪。

孟娥留下了,她是侍衛,不是侍者。

東海王騰地坐起來,死死地盯著皇帝,“你撒謊了,對不對?”

“什麽撒謊?”韓孺子端起茶細品慢咽。

“別裝糊塗,在勤政殿裏你說的那個故事,全是你編造的,對不對?”

“景公和殷宰相替我作證了。”

“哈,他們兩個是想討好太後,所以才配合你編故事,你的膽子夠大啊,還是有人提示你?楊奉,肯定是楊奉,他讓你這麽做的,肯定沒錯。”

“你錯了。”韓孺子搖搖頭,“我當時說的都是心中實話,當初武帝召見兒孫,你肯定也參加了吧?”

“當然。”東海王站起身,像是要發怒,隨後又坐下了,困惑地說:“我知道有這麽一件事,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你隻比我大幾天而已,怎麽可能記得這麽清楚?”

“那不僅是我第一次見到武帝,也是第一次離家,印象怎麽會不深?”韓孺子坦然地說,發現對東海王撒謊比對孟娥容易多了。

在孟娥麵前,他總是先想一下要不要使手段,念頭一動就被看出破綻,對東海王,他卻一點愧疚之意也沒有,也就不需要掩飾。韓孺子終於開始明白楊奉那些話的含義:糾結於仁義與權謀,隻會令自己門戶大開。

東海王半信半疑,看到皇帝露出沉思之色,又覺得自己上當了,“反正你是個騙子,但你隻能騙一時,太後看穿了你的把戲,現在你還有用,等到齊國之亂平定,我舅舅班師回朝,你就沒用了,到時候,哼哼。”

韓孺子笑了一聲,“齊國之亂會被平定嗎?”

“你是騙子,大臣也不是好人,個個都有私心,被你一通胡說八道,他們終於肯盡心盡力,廷議還沒結束,就又湊出了二十萬軍隊。後來又有消息傳來,齊王雖然打了勝仗,損失也不少,攻到洛陽就停下了,離函穀關和京城還遠著呢。大家都說齊王想要……我跟你說這些幹嘛?”

“齊王想要趁勢聯絡各方諸侯和天下豪傑,並力西進。”韓孺子替東海王把話說完。

東海王盯著皇帝,過了一會站起身,“以後你會死得很慘。”說罷走進入東邊暖閣。

天很快就黑了,晩飯是幾樣點心,東海王不肯出來,命令侍者端進自己的房間,孟娥不吃飯也不喝水,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裏,好像已經完全忘了與皇帝之間還有一場未完成的交談。

慈寧宮前後兩進,皇太妃住在前院,皇帝與東海王住在後院,房間很充足,可是為了便於保護,兩人還是共享正房的兩間暖閣。

入夜不久,孟娥退去,她是皇宮侍衛的一員,必須按時輪值,不該她在的時候一刻也不能多留。

孟娥前腳剛走,上官皇太妃來了,帶來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以後就由他們專門服侍陛下和東海王。”

皇帝身邊的侍者曾經更換,這回像是要固定下來,四個人都很年輕,尤其是兩名小太監,都是跟皇帝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兩名宮女稍大一些,也不超過二十歲。

東海王不敢在皇太妃麵前無禮,從暖閣走出來拜見,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問道:“你們叫什麽名字?這些天換的人太多,我一個也沒記住。”

“奴婢趙金風。”

“奴婢佟青娥。”

“奴才梁安。”

“奴才張有才。”

宮裏的名字都很樸素,東海王也不在放在心上,笑著對皇太妃說:“太後真是沉得住氣,也隻有太後能鎮住這些大臣,若是沒有太後,不知道朝廷會亂成什麽樣子。”

皇太妃與太後的容貌頗有幾分相似,隻是經常微笑,顯得柔和許多,“可也有不少人說,就是因為太後,朝廷才會這麽亂。”

“誰說的?抓起來關進大牢,劾他一個大不敬。”東海王像是真被氣到了。

皇太妃笑容更盛,隨後歎了口氣,“抓是抓不完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更抓不得了。”

韓孺子沒有參與談話,可他有一種感覺,皇太妃是為他而來的。

東海王東拉西扯了一番,最後終於說到他真正關心的事情:“要說朝廷裏誰是忠臣,肯定是太傅崔宏,這跟他是我舅舅無關,我在舅舅家住過很長時間,親眼看到舅舅不分日夜地為國家操勞,他經常說:‘崔氏以外戚取得富貴,若不盡忠盡責,日後有何麵目去見武帝與武皇後?’”

“咱們都知道崔太傅的一片忠心,否則的話,太後也不會將平定齊國的重責交給崔太傅。”

“可氣的是那些大臣,居然汙蔑我舅舅與齊王勾結,這怎麽可能?我舅舅官至太傅、爵至古陽侯,親屬皆在京城為官,齊王若是得逞,崔家首先倒黴。”

皇太妃笑著點頭,“東海王年紀雖輕,見識倒多,可歎那些大臣,還不如你一個孩子看得明白。”

“大臣各懷心事,沒準想著投靠齊王升官發財呢。”

皇太妃沒接這句話,看向一直不開口的皇帝,“陛下今天的表現非常好,沒想到陛下還能記得那麽久以前的事情。”

東海王真想高喊一聲“皇帝是騙子”,卻不敢吱聲,隻得悻悻地退到一邊,雖然與皇帝共住一間正房,他在皇太妃麵前卻沒有坐下的資格,隻能與太監、宮女一樣站著。

“別的事情朕也不懂,可是齊王世子懷疑朕不是桓帝之子,絕不可忍。”韓孺子答道,抬頭瞥了一眼東海王,看到他露出鄙夷至極的神情。

“那次聚會我也有印象。”皇太妃微微仰頭,“那是武帝唯一一次召見所有兒孫,記得那天早晨,我和太後一塊送你們的皇兄出府,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連皇太孫都不是。回來之後他很高興,說皇帝爺爺很喜歡他,將他抱在懷裏說了好多話。”

皇太妃的聲音裏滿是溫情,韓孺子和東海王卻不敢接話,自從進宮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們提起皇兄。

皇太妃長歎一聲,“對了,先帝的諡號已定,思帝,道德純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內思索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對我和太後來說,這是思念的思。”

韓孺子和東海王更沒法回應了。

“還有陛下的年號,太後有一個想法,以為陛下是思帝之弟,兄終弟及,不算繼承,而是代立,所以年號沒必要更改,還是‘功成’,功成元年、功成二年……一直用下去,陛下覺得怎麽樣?”

韓孺子甚至沒料到這種事情還會征求自己的意見,於是點頭,“這樣挺好。”

皇太妃笑了笑,起身道:“陛下安歇吧,有什麽需要,告訴侍女直接通知我就好。”

韓孺子點頭,沒明白皇太妃來這一趟有何用意。

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送皇太妃出門,東海王躥到皇帝麵前,極小聲地說:“你沒明白太後和皇太妃的用意嗎?”

“什麽用意?”

“年號‘功成’,是從《道德經》裏摘出來的,用在前皇帝身上,是‘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的意思,用在你身上——那是告訴你‘功成身退’,太後就要收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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