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外傳來曲聲,似琴非琴,縹緲靈動,絲絲入耳,韓孺子聽了一會,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舒適,於是屏息寧氣,努力捕捉那一聲聲細若遊絲的美妙聲音。

張有才和泥鰍正在收拾碗筷,見到皇帝抬起一隻手,似乎在示意他們不要發出聲響,於是兩人一個捧著盤子,一個俯身要拿筷子,全都停在那裏一動不動,互相瞥了一眼,莫名其妙。

外麵突然響起一陣爭吵,好像突然闖入林中的黑熊,將美麗羞怯的鳥兒嚇得一哄而散——曲聲戛然而止,聽者一聲歎息,如美夢中斷。

張有才和泥鰍仍是莫名其妙,但是知道自己能動了,繼續收拾桌麵。

崔騰闖進帳中,一看就是醉了,滿臉通紅,目光凶狠,卻偏要做出笑嘻嘻的樣子,嘴裏含含糊糊地說:“皇帝是我……妹夫,我們是……家人,嘿嘿,皇妹夫,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中司監劉介跟在身後,拽著崔騰的一條胳膊,對他的無禮舉動很不滿,可惜這裏是軍營,沒有那麽多的門戶阻止這樣的人。

韓孺子向劉介點下頭,示意他放手,劉介猶豫一會才遵旨,躬身退下。

崔騰還以為“皇妹夫”在向自己點頭,連回幾下,搖搖晃晃地走來,看著桌上的剩飯剩菜,“陛下就吃這個?”

四樣菜肴,兩葷兩素,一碗湯,一碗米飯,就是皇帝的晚膳。

“你又喝酒了。”韓孺子嚴厲地說。

“嘿嘿。”崔騰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陛下忘了,我可是……可是奉旨喝酒。”

“那是幾天前的事情。”

“可陛下一直沒有收回旨意,我就得……一直喝下去,對不對?”崔騰得意洋洋,他找到一個漏洞,一直用到現在。

韓孺子氣得笑了,崔騰是極少數死心塌地忠於他的人之一,可毛病太多,韓孺子甚至不敢給予正經的官職。

張有才和泥鰍都不喜歡崔騰,衝他的背影擠眉弄眼,捧著碗筷走了。

兩名侍衛悄沒聲地進帳,站在門口,顯然是劉介派來的。

崔騰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受人討厭,拉來一張凳子,坐在皇帝對麵,“我把他們全灌醉了……”

“從現在起,你不準再喝酒,直到得到朕的允許。”韓孺子將話說得清清楚楚。

崔騰仰頭想了一會,發現沒有漏洞,笑道:“那就不喝了,你是皇帝,還是我妹夫,你說的算。”

“你有何事?”韓孺子看出崔騰是有備而來,心裏躍躍欲試,臉上全表現出來了。

崔騰笑得更歡暢了,“陛下真是聰明,怪不得妹妹出嫁前那麽……”崔騰抬手捂住嘴巴。

“說下去。”韓孺子命令道。

崔騰慢慢挪開手掌,“不怪妹妹,那時候大家都以為陛下是……是太後選出來的一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說,就會咬人、打人。”

韓孺子笑著搖頭,“所以你妹妹那時候不願意嫁到宮裏?”

“當然!妹妹跟母親哭、跟老君哭,可是都沒用,父親隻想讓家裏出一位皇後,別的事情一概不管。”

崔宏早就見過皇帝,不至於將他當成傻子,大概是不屑於向家中的女眷解釋。

想起新婚之夜崔小君的模樣,韓孺子能理解她當時的驚恐不安。

“怎麽說起妹妹了?”崔騰撓撓頭,“反正妹妹後來是真的開心,我拿從前的事情笑話她,她還生氣……算了,不說這個,我給陛下帶來幾樣好東西。”

崔騰做出神神秘秘的表情。

韓孺子還在想小君,半晌方道:“你帶來什麽?”

崔騰醞釀的情緒沒得到回應,一下子意興闌珊,“陛下還真是……我帶來幾樣好東西,但陛下得讓我帶進來,外麵的太監給攔住了。”

“不準胡鬧。”

“這怎麽是胡鬧?陛下是皇帝啊,最好的東西如果不送給皇帝,那才叫胡鬧。”崔騰站起身,大步走到門口,掀簾喊道:“可以進來了。”

劉介可不會聽從他的命令,進帳看向皇帝,得到許可之後才退出帳篷,放行崔騰帶來的“好東西”。

四名女子走進來,懷裏各自抱著不同的樂器,盈盈跪拜,個個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尚未開口,已有欲語還羞的嬌態,目光低垂,卻有顧盼生姿的豔麗。

崔騰幾步跑回皇帝麵前,“國色天香,人間絕無僅有,整個洛陽,不,整個天下,也找不出第五個來,陛下真是幸運,她們來自不同地方,湊巧在洛陽相聚……”

韓孺子大怒,在桌上重重一拍,“崔騰,誰給你的膽子?”

崔騰撲通跪下,雙眼正好露在桌麵以上,露出愕然至極的神情,喃喃道:“陛下,沒人……沒人給我膽子啊。”

“皇後是你親妹妹,朕此行是為了安定天下,你不出力相助也就算了,竟然進獻女色惑亂君心,可對得起皇後、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

崔騰張口結舌,身後突然砰的一聲響,原來是捧琵琶的女子被嚇得手足無措,樂器掉在了地上。

崔騰用極低的聲音說:“妹妹不在這兒,誰也不會亂說。皇帝嘛,不享受怎麽叫皇帝?普通人還有三妻四妾呢,再說人和人不一樣,女人更是各有千秋……”

韓孺子想起來了,崔騰從前是浪蕩子柴韻的好朋友,必然臭味相投,崔騰隻是一直沒表現出來。

韓孺子露出微笑,“河南尹讓你送來的?”

看到皇帝在笑,崔騰又得意起來,仍然跪在那,露出一雙眼睛,“韓稠哪有這個眼力?他找了一堆庸脂俗粉,連我都看不上眼,怎麽能夠送給陛下?於是我讓他找來更多美人,由我精挑細選。對這四美的大名,我早有耳聞,沒想到竟然都在洛陽,要不是我,韓稠就將她們藏起來啦……咦,你們幹嘛?陛下……陛下……聽我說啊……”

兩名侍衛架著崔騰,不客氣地將他拖出帳篷。

四名女子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再也沒有欲語還羞的嬌態和顧盼生姿的豔麗。

劉介和幾名太監進來,命令四女出去,四女膝行後退,連掉在地上的樂器都不要了。

“等等。”韓孺子叫住四人,“剛才是誰在外麵彈曲?”

有一名女子似乎做出回答,聲音太小,韓孺子聽不清,劉介俯身,聽了一會,起身道:“是此女的師父,在外麵調試琴弦的時候撥了幾下,不想驚擾聖聽。”

韓孺子沒覺得驚擾,隻是很遺憾如此清幽脫俗的曲子,居然出自風塵女子之手,正要揮手,卻不死心,一時間猶豫不決。

張有才彎腰,小聲問了幾句,抬頭笑道:“陛下,此人的師父是一名琴師,名叫張煮鶴,今年四十有七。”

還是張有才了解皇帝的心事。

韓孺子點點頭,揮手讓太監帶四女退下。

河南尹韓稠急於討好皇帝,這或許是一個鼓動洛陽富商參與開倉放糧的契機,韓孺子打算明天再次召見洛陽群官。

曲聲又傳來了,這回是奉旨而彈,越發優揚動聽,卻少了幾分靈氣,韓孺子對音律了解不多,聽了一會,隻覺索然無味,不由得暗自感歎:有些東西隻能偶然得之,越是上下求索,離得反而越遠。

皇帝準備休息,曲聲停止。

張有才等人全都退出,韓孺子躺在**,默默運行孟娥教給他的內功,慢慢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曲聲再度傳來,好像是兩個人、兩張琴,音調截然不同,正用特殊的方式彼此應答。

韓孺子受到了感染,隻覺得好像有兩個人扶著自己的手臂,送他直上雲霄,在虛無縹緲的雲層中自由飛翔……

一覺醒來,韓孺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神采奕奕,進來服侍皇帝的張有才和泥鰍都看出來了,驚訝不已。

韓孺子收拾妥當,問道:“那個叫張煮鶴的琴師還在嗎?”

“昨晚送走了,陛下若是喜歡,可以隨時再召回來。”張有才回道。

“不急,得先打聽一下此人的底細,讓誰去……”

“我去!”泥鰍立刻站出來,從漁村少年變為皇帝親隨,他憋悶壞了,正想出去走走。

“你在洛陽人生地不熟,怎麽打聽?”

“有錢就行,去各處聽曲,向別的琴師打聽,如果大家都聽說過張煮鶴,那就成了,沒聽說過,說明此人必有問題,再讓刑部的人去查。”

韓孺子驚訝地看著泥鰍,“去吧,看你能打聽出來什麽。”

“把衣服換了,我的包袱裏有銀子……”張有才叮囑道,泥鰍大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地擺手,表示這些他都知道。

起床之後的第一件工作還是會見隨行大臣,京城送來許多奏章,都已得到批複,送來的是副本,好讓皇帝得知朝廷運轉正常。

戶部侍郎劉擇芹上奉,他已向河南郡官府做過詳細詢問,果不出他所料,官倉存糧遠遠滿足不了洛陽附近的流民,兵部也給出詳細數字,除非北邊無事,不再增加守軍,否則的話敖倉沒有多少餘糧能放給流民。

朝會之後,韓孺子本想立刻召見河南尹,柴悅過來提醒他,上午還要見一個人。

洛陽醜王王堅火一早就來了,已在營外等候多時,先是接受全身檢查,然後由禮部官員簡單介紹禮儀,要求他演練無誤之後,才能去見皇帝。

王堅火一律照做,對周圍人的悄聲議論全不在意,進帳之後,他卻沒有下跪,而是抱拳拱手,說:“陛下心中有三件難事,草民自薦,或可助陛下解憂。”

最讓韓孺子驚訝的還是王堅火的醜容。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