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已經分不清黑天白晝,隨時都可能陷入昏睡,某個念頭一起,又隨時可能坐起來,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對他來說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在別人聽來卻是前言不搭後語。

“從哪來的?”韓孺子坐起來問道,全身出了一層透汗,臉色微紅,神采奕奕,要不了多久這點精神頭就會消失,他又會變得迷迷糊糊、虛弱無力。

張有才幾乎寸步不離,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會,皇帝一醒,他也跟著醒,有問必答,隻是未來知道確切答案,“什麽從哪來的?”

“那支援軍,剛才不是說有一支援軍到來,被匈奴人殲滅了嗎?”

“對對。”與皇帝正好相反,張有才每次醒來都處於頭腦昏沉的狀態,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慢慢清醒。

“我想知道他們是從哪來的。”韓孺子希望自己能記住這支軍隊。

“嗯……據將軍們觀察,那支軍隊可能是從馬邑城來的。”

韓孺子沉默一會,“馬邑城與晉城之間隔著長城關卡,匈奴人故意不防關卡,放援軍入關。”

“應該是吧。”張有才對打仗的事情不太了解。

“會不會是卓如鶴派來的援軍?”

弘農郡守卓如鶴正在塞外以欽差的身份調集軍隊,也不知拿到聖旨沒有?

“有可能吧。”張有才敷衍回答,他實在不了解情況。

韓孺子很難集中注意力,揉了揉肚子,思緒突然飄到了兩年前,“粥和鹹菜很好。”

“啊?陛下……餓了?”

“街上的小吃為什麽比自家做的飯菜可口?”

“因為……因為不常吃吧?”張有才突然想起皇帝在說什麽了,那是剛從宮裏遷到倦侯府的時候,府裏沒米沒麵,蔡興海從街頭買來粥與鹹菜給大家充饑。

“我這就去弄!”張有才看了一眼角落裏的孟娥,向她點下頭,匆匆向外跑去,皇帝好不容易有點胃口,他無論如何也要找來可口的食物。

夜色正深,整座晉城白天時尚且街道冷清,此時更是闃寂無人,張有才不管,他要找中司監劉介、找王府裏的仆人、找晉城的官吏、找一切能找到的人,為皇帝做一頓京城風味的粥與鹹菜。

韓孺子發了一會呆,“有才?張有才?他怎麽神出鬼沒的……”

“陛下派他去做事了。”孟娥說。

“哦,是我給忘了。”韓孺子又開始犯困,卻不想睡覺,“我好像有一陣沒聽到琴聲了。”

“有幾個時辰了,我讓琴師停止的,陛下現在不需要聽琴了。”

“好吧。”韓孺子其實也是意興闌珊,那琴聲越聽越普通,早已沒有當初的魔力。

各種念頭在腦子裏此起彼伏,像一群吵吵鬧鬧的小孩兒,韓孺子突然問道:“孟娥,你在試圖操控我嗎?”

“嗯,就快要成功了。”孟娥回道。

韓孺子覺得自己應該驚訝,甚至憤怒一下,可他心灰意冷,什麽感覺也沒有,努力想要抓住這個念頭,繼續詢問下去,外麵敲門聲一響,他的思緒又飄開了。

劉介進來,“東海王和崔騰求見陛下,說是有急事。”

“嗯。”韓孺子點下頭,覺得在自己腦子裏吵鬧不休的小孩子當中就有他們兩個。

東海王先進來,向皇帝行禮之後站到一邊,什麽也沒說,崔騰卻是個急脾氣,張嘴就要說話,看到角落裏的孟娥,又將嘴閉上,想了想,說:“陛下,我有要事,必須單獨相告。”

韓孺子又點下頭,過了一會抬頭看向東海王,“你先退下。”

東海王一愣,扭頭看向崔騰,崔騰急忙道:“不是東海王,是陛下的侍衛。”

“侍衛?哪來的侍衛?侍衛都在外麵。”

孟娥走到皇帝身邊,“侍衛是我,我也在外麵,隨叫隨到。”

“好。”韓孺子覺得自己要問什麽,卻想不起來了。

崔騰沉不住氣,對孟娥道:“隨叫隨到,不叫就不要到。”

孟娥目不斜視地走出房間。

東海王提醒道:“小心了,真動起手,咱們兩個都不是她的對手。”

韓孺子身體慢慢傾斜,東海王急忙上前攙扶皇帝坐起,“陛下待會再睡,崔騰帶來重要消息。”

“嗯,我不睡。”

崔騰上前兩步,“陛下,我查出是誰下毒了?”

“誰?”

“就是剛剛走出去的那個女侍衛。”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突然笑出聲來,“孟娥?不,不是她。”

“陛下不要太相信她,我有證據……”

“你聽誰說的?”韓孺子問。

“啊?這不重要,關鍵是……”崔騰得到過提醒,不願在皇帝麵前提起琴師父女。

“很重要。”韓孺子仍然麵帶病容,身子微微搖晃,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可他的話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威嚴。

崔騰立刻跪下,“是張煮鶴,不過我的確找到了證據。”

“張煮鶴……”韓孺子的思緒又一次飄移,“真是個怪名字。”

崔騰膝行向前,來到皇帝麵前,仰頭道:“別管名字了,陛下得病之前,那個女侍衛就通過王府仆人買下許多藥材,其中幾味是有毒的!那名仆人我已經帶來了,就在院外,可以叫進來對質。”

“孟娥……我會親自問她,不用對質。”

“她不會對陛下說實話,萬一狗急跳牆……”

“不會。”韓孺子肯定地說,雖然思維有些混亂,但他並不糊塗,有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隻是一時說不出明確的原因。

崔騰還想再說,東海王道:“別急,讓陛下再考慮一會,反正這也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情,用不著非得今晚解決,另一件事倒是需要陛下馬上拿主意。”

“還有事?”韓孺子問。

東海王點頭,不等他開口,崔騰已經說道:“鄧粹要背叛陛下、投降匈奴。”

韓孺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這個你也有證據?”

皇帝表現得如此不以為然,崔騰大失所望,看向東海王求助,東海王道:“你開的頭,接著說吧。”

東海王對告狀不感興趣,他寧願近距離觀察皇帝的一舉一動,尤其是皇帝的神情,如果隻看臉色,皇帝的病情可是越來越重了。

崔騰沒那麽多心事,說道:“是樊將軍找到的證據,他一直懷疑鄧粹,於是派人暗中監視鄧府,發現一名女仆天黑之後鬼鬼祟祟地出府,與代王府裏的兩名男仆私會!”

“嗯。”韓孺子對這種事更提不起興趣。

“等他們分開之後,鄧將軍的人抓住女仆,一審問才知道,女仆是奉命行事,鄧粹將一紙出城命令交給兩名男仆,讓他們四更天出城去向匈奴人投降!”

韓孺子越來越困,隻覺得頭沉如山,這時就算天塌下來,或者匈奴人解圍,他也激動不起來,推開東海王伸來攙扶的手,說道:“東海王,你處理吧,我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鄧粹不像是……”

韓孺子說睡就睡,睡得卻不踏實,在夢裏繼續對東海王說話,說他不太相信鄧粹會背叛,事情很可能另有原因,一定要問清楚。

崔騰茫然道:“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東海王壓抑心中的興奮,用無所謂的語氣說:“你聽到了,陛下讓我處理。”

“處理什麽?”

東海王想說“一切事情”,忍住衝動,說:“鄧粹和孟娥的背叛。”

崔騰站起身,迷惑不解,明明是他一直在說,處理之權怎麽會落到東海王手中?可陛下的確說得很清楚,他找不出破綻,隻能歎道:“陛下病得越來越重,心裏已經糊塗了。”

“即使這樣,陛下的話也是聖旨。”

崔騰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行,你處理,你說怎麽辦?”

“對孟娥,先要按兵不動。”

“等她成功再說?”崔騰看了一眼睡夢中的皇帝。

東海王笑著搖搖頭,“當然不是,咱們得先弄清楚孟娥在城裏還有沒有同伴,然後一網打盡,逼他們交出解藥。”

崔騰勉強點頭,“好吧,按你說得做,鄧粹呢?”

“樊撞山是個大老粗,我得親自審問鄧府的那名女仆。”

“代王府的這兩人呢?”

“讓他們出城。”

“什麽?”

“離四更沒有多久了,讓他們出城,現在把他們抓起來,很難證明什麽,就讓他們去見匈奴人,然後再看鄧粹會怎麽做。”

“怎麽做?開城門投降唄。”

“鄧粹是守城大將,必須得有最直接的證據,最好是抓現形。”

崔騰考慮了一會,“好吧,也聽你的。我還是覺得陛下剛才有點糊塗,叫錯了名字。”

“聖旨就是聖旨,由不得你胡猜亂想,走吧,別打擾陛下休息。”

兩人出屋,張有才端著食盤跑進來,上麵擺著熱氣騰騰的米粥與鹹菜,晉城一家好幾天沒開張的飯館,叫來好幾位名廚專門烹製了這頓簡單的飯菜,遺憾的是一身本事無法施展。

看到皇帝又睡下,張有才輕歎一聲,將食盤放在桌子上,為皇帝蓋好被子,自己也困了,坐了一會,趴在桌上入睡。

孟娥悄無聲息地進來,走到皇帝身邊,俯身觀察了一會,一手輕輕托起皇帝的頭,另一隻手將一枚小小的藥丸塞到皇帝的嘴裏,輕撫胸膛,幫他咽下去,然後退到角落裏,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過了一會,韓孺子慢慢睜開眼睛,沒有坐起來,躺在那裏輕聲問道:“你喂我吃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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