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肚子疼是多大一件事?韓孺子算是知道了。

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一聽到皇帝的哀叫,立刻從半夢半醒中睜眼,挺身抬頭,像是聽到腳步聲的看家犬,警覺而又茫然。

他們的反應都沒有另一個人快,羅煥章兩步走到席上,單腿跪下,抱起皇帝,盯著他的眼睛。

韓孺子事後才明白過來,羅煥章是在查看皇帝的疼痛是真是假,也難怪東海王的師傅會有懷疑,他剛說出至關重要的秘密,皇帝就倒在席上翻滾,實在是太巧了。

當時的韓孺子沒想這麽多,隻覺得疼,疼得他不敢伸直腰,隻能蜷成一團,額頭滲出大粒的汗珠,嘴裏呻吟不止。

隻看一眼,羅煥章就確信皇帝並非假裝,向太監說:“去傳禦醫。”

兩名太監慌了手腳,急忙止步,互相圍著繞了半圈,然後一個留下,一個往外麵跑。留下的太監比較年輕,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突然撲向皇帝,好像要同歸於盡似的。

羅煥章雖是書生,身體卻不軟弱,騰出左手,一把將太監推開,厲聲道:“慌什麽,去通知太後。”

太監嗚咽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也向門外跑去。

“怎麽回事,有人暗害陛下嗎?”羅煥章神情嚴峻,像是一名威猛的將軍,而不是滿腹仁義之道的書生。

韓孺子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孟娥讓他吃的丹藥生效了,症狀比預料得更猛烈,腹內擰著勁兒地疼,“不是,可能……可能是吃的東西不對,沒事,一會就能好。”

“此事絕不簡單,陛下……”羅煥章話說到一半,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壓低了聲音,加快語速,“朝中大臣都支持陛下親政,很快就會有人聯係陛下,請勿疑心。”

韓孺子剛想問清楚昨天是誰暗塞的紙條,左吉和幾名太監跑進來了,跪在地上圍成半圈。

“陛下……陛下……”左吉從來不是一個沉穩的人,早晨時還保持著冷淡態度,現在變成了受驚過度的可憐蟲,汗如雨下,好像會比皇帝更早暈過去。

如果皇帝真有三長兩短,太後的寵信也保不住他。

腹內的疼痛不那麽明顯了,化作一團熱氣,四處尋找出路,那感覺就像是吃多了辣椒,韓孺子勉強坐起來,剛一伸出手,就有巾帕主動送到手中,他擦擦汗,覺得又好了些,說:“沒事,朕覺得好多了,可能是吃壞了肚子。”

“禦膳監要對此事負責!”左吉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

羅煥章跪著退後,“也可能是習武時用力過度,以致氣息不順。”

“啊!沒錯,陛下天天下午練功,我早就說過這樣不行。”左吉急著推卸責任,推給誰都行。

韓孺子不想將事情鬧大,擠出一個微笑:“隻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大驚小怪,尤其不要驚動太後。”

“不需要通知太後嗎?”左吉茫然道。

韓孺子搖頭,“天下大事這麽多,已經夠太後操心的了,朕縱然不能為太後分憂,也不該再添麻煩。”

左吉一下子明白過來,太後疑心頗重,事情真鬧上去,宮裏的一大批人要倒黴,自己的責任也不小,急忙扭身對一名太監說:“快去將那兩個家夥追回來,別多嘴多舌到處亂說。”

太監領命下樓,左吉對其他太監道:“這件事大家都擔著幹係,誰也不準亂說,明白嗎?”

沒人願意擔這個責任,眾太監一塊點頭。

左吉還不放心,膝行來到皇帝麵前,“陛下真的沒事嗎?萬一……萬一……”

韓孺子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瞧,朕已經複原了。你們都下去,請羅師繼續講授國史。”

大部分太監都離開了,左吉留下來,不錯眼地看著皇帝,皇帝皺下眉,他也會屏息寧氣緊張一會。

剩下的課羅煥章講得中規中矩,目光望向窗外,沉浸在成帝的完美盛世之中。

該是前往勤政殿的時候了,皇帝起身,向師傅告辭,兩人終於有了一次眼神交流,韓孺子眨了一下眼睛,羅煥章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羅煥章說很快會有人聯係皇帝,這個人會是誰?韓孺子心中充滿了好奇與興奮,他預料得沒錯,大臣們支持皇帝,隻是選擇羅煥章當傳信者有些出人意料,轉念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羅煥章一介平民,是東海王的師傅、崔家的西席,可能是最不受太後懷疑的人,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給皇帝傳信。

可昨天塞紙條的人又是誰呢?

韓孺子心中疑惑不少,卻不能細想,體內的那團熱氣遊走得越來越急,他得專心運行逆呼吸之法,才能勉強彈壓住,如此一來,再沒有精力思考複雜的問題。

皇帝一進勤政殿就受到大臣們的拜賀,關東剛剛傳來吉訊,重聚殘兵力並且得到各郡支援的太傅崔宏,在洛陽城外打了一場勝仗,齊軍大潰。

這場勝利是否能夠徹底擊敗齊軍,尚還難料,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這會是一個轉折,自此之後,齊國再不是緊迫的威脅,接下來需要考慮的問題是確保一個不落地抓住全部叛逆者,尤其是齊王,如果讓他逃脫法網超過一個月,都是朝廷的奇恥大辱。

還有趁火打劫的四方蠻夷、不自量力的江湖盜匪、立場搖擺的各方諸侯,該準備與他們一個個算賬了。

韓孺子隻是旁聽,逐漸發現自己此前對大臣的看法有些偏差,包括宰相殷無害在內,這些大臣沒有一個真是無能之輩,隨口就能說出某郡太守甚至某縣令長的姓名與優缺點,至於當地的特產、風俗與地勢,更是不在話下,天下大勢都裝在這些大臣的腦子裏。

他曾經以為吏部尚書馮舉是個沒主意的家夥,事實卻證明,馮舉的主意最多,他知道何地的盜匪不足為懼、何地需要良將、何地需要精兵,基本上他的建議總能一致通過。

朝廷已經占據絕對優勢,他們沒理由再隱藏自己的能力。

韓孺子開始理解成帝為什麽放棄向太子時期的反對者複仇了,沒有這些大臣的輔助,治理天下將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光是記住數不盡的地名與人名,就會耗去皇帝不少精力。

若能得到這些人的支持,自己一定能鬥過太後,韓孺子信心漸增,迫切地希望羅煥章所說的那個聯係者快些出現。

吏部尚書在證明自己的治國能力之後,再次展現他的諂媚之才,在殿內手舞足蹈,連呼萬歲,然後說道:“此乃蒼天護佑,陛下大婚在即,逆兵一潰千裏,以此觀之,後日冊立皇後,或許就是齊王落網之時。”

這些話是說給太後聽的,韓孺子麵無表情,他可能不得不違背心意迎娶皇後,但是絕不會在太後的操控下生育太子,無論誰當皇後也沒用。

下午的武學取消了,理由是皇帝需要休息,為大婚做準備。

其實沒什麽可準備的,和登基不一樣,這一次的主角是皇後,崔家的女兒早就在接受禮部、太常寺以及宮內女官的培訓,確保在嫁入皇宮的時候每一步都不出差錯。

韓孺子回到慈寧宮,焦急地等待那名聯係者,看誰都有可疑,就連服侍他的張有才和佟青娥,偶爾看來的目光中似乎也藏著什麽秘密。

沒去練武也有好處,韓孺子的肚子下午又疼了一次,這回他有了準備,沒表現出太明顯的疼痛,一個人默默地運行逆呼吸法,一點雜念也不敢有。

傍晚時分,皇太妃帶著東海王一塊來吃晚膳。

皇太妃坐在對麵,微笑著看兩人吃飯,自己不動筷。

東海王神情沮喪,一進來就向皇帝磕頭認錯,並表示要痛改前非。

皇帝能怎麽做呢?這是他的弟弟,至親之人,總不至於為一點小事反目成仇,韓孺子原諒了東海王,邀請他同席進膳,在皇太妃的注視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東海王剛在眾多勳貴子弟麵前出醜,胃口大減,隻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代替侍者為皇帝端送菜肴,弄得眾人不明所以,看到皇太妃並未製止,反而微微點頭,太監和宮女們放心了。

“這道菜是清炒蓮藕,據說能夠通氣消熱、養胃安神,陛下應該多吃點。”東海王熱情洋溢,簡直有點撒嬌的意思,可是當他將菜放在幾案上,背對眾人的時候,臉色一沉,向皇帝露出威脅的目光,一轉身又歡快欣喜地去端另一盤菜。

韓孺子不覺得可怕,隻感到可笑,心事也不在東海王身上,全當沒看見,正常吃飯,然後放下筷子,表示膳畢。

太監和宮女們忙碌起來,韓孺子又看到“慣例”的影子,可這慣例好處多多,沒有皇帝想加以改變。

想到“慣例”,韓孺子看向皇太妃,皇太妃也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皇帝回以笑容,他不怕皇太妃,東海王野心勃勃,背靠強大的崔家,這是他的優勢,也是軟肋,很容易受到太後和皇太妃的要挾,不得不做出違心之事,韓孺子一無所有,反而極少可被要挾的地方。

侍從們退下,東海王也告退,皇太妃站起身,沒有馬上離開,緩步走動,似乎在檢查皇帝住得舒不舒服,等到完全沒有外人之後,她停下來,扭頭對皇帝說:“羅煥章聲稱陛下已經做好準備,是真的嗎?”

韓孺子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氣息不順,腹內又開始作痛,“你……怎麽會是你?”

皇太妃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如果你了解太後是什麽樣的人,就會明白我的選擇了。”

(發稿安排:周一至周六兩更,上午8-9時,下午18-19時,周日保底一更。今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