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韓孺子與母親孤苦無依,突然間冒出來一大家子親戚,他的第一反應是其中有詐,可是仔細看過東海國送來的公文之後,又覺得不可草率做出定論,稍一尋思,決定進宮去見母親。

外戚通常是麻煩的來源,可如果真找到的話,韓孺子決不能向母親隱瞞,那畢竟是他們母子的至親之人。

就在皇帝到來前不久,慈寧太後已經聽說了這個消息,身為受此影響最大的人,她表現得非常平靜。

“唉,也是地方上多事,過去這麽多年,找來做什麽?再說,誰知道是真是假?萬一中間有一點偏差,宣揚出去,豈不令天下人笑話?”

“東海國若是沒有把握,也不至於報給朝廷,母親不妨留心一下。”韓孺子將東海國的公文交給宮女,宮女轉遞到慈寧太後手中。

慈寧太後迅速看了一遍,“東海國倒是真用心,人證、物證一大堆,許多事情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他們竟然都能查出來……”

慈寧太後搖搖頭,還是不太上心。

韓孺子上前一步道:“母親對兒時可還有什麽記憶?或許可以用來當作印證。”

慈寧太後微微皺眉,想了一會,說:“陛下真要尋親嗎?”

“當然,無論如何那都是母親的家人,也是朕的舅氏,如公文所言,當初也不是有意賣女,而是為奸人所害,如今朕的外祖尚在,姨、舅眾多,果然為真的話,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慈寧太後又想了一會,揮手屏退房間裏的宮女與太監,然後對皇帝道:“平恩侯夫人是崔家的女兒,有她摻在裏麵,我總覺得不安。”

對平恩侯夫人,東海國的公文裏隻提了一句,聲稱她路過東海國的時候,曾經提起過要為太後尋找家人的事情,韓孺子也對此感到納悶,勸道:“不管平恩侯夫人有什麽想法,隻要這真是舅家就好,朕一定要將他們接到京城,母親再也不會覺得孤單。”

慈寧太後笑了笑,“最難的時候都熬過來了……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不是因為陛下,東海國也不會這麽盡心盡力。小時候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得了,隻記得……有個小孩兒,經常叫我‘小姐姐’,我也不知道這是被拐之前,還是被拐之後的事情,隻是有這麽一個印象。東海國的公文裏沒提過這件事,陛下如果有心,就派一個可信之人前去查驗。”

“明白。”韓孺子心中已有一個人選。

慈寧太後還是不太放心,補充道:“此事不可急躁,我在宮裏的生活很好,隻要陛下無恙,我別無所求,不是非要找一群親戚不可。”

“沒有十分把握,朕絕不會隨便認親。”

慈寧太後又笑了,“好吧,由陛下處置,我就不多說什麽了,不必事事通報,最後給我一個結果就好。”

“是,母親。”

“近日天涼,你在倦侯府有幾層被褥?府裏的人備好木炭了嗎?張有才年紀太小,要不要找一個老成些的太監去管事……”

慈寧太後更在意兒子的吃住,韓孺子一一回答,讓母親放心,然後告辭,將尋親當成一件大事對待。

第二天下午,平恩侯夫人進宮麵見慈寧太後,心中的惶恐不安怎麽也掩飾不住,全都表現在蒼白的臉上,一進屋就向太後跪下。

慈寧太後還是王美人的時候,對崔家人就沒有好印象,那是一種摻雜了大量妒意的憎恨:同樣是側室,東海王的母親依仗自家的強勢,就能飛揚跋扈,甚至幾次威脅到正妻的地位,而王美人卻隻能躲躲藏藏,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自己與兒子的性命。

慈寧太後沒讓平恩侯夫人起身,由身邊的女官負責問話,幾句之後她就明白,這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女人,純粹是為了討好自己,隻是不知道,在這個女人的愚蠢背後,有沒有崔家的陰謀。

平恩侯夫人從父親那裏得到過死命令,幾問幾答之後,仍不肯告辭,厚著臉皮自薦,願意親往東海國查驗王家的真假。

慈寧太後同意了,但是強調一點:“此事朝廷自有決斷,你想去東海國可以,但是不要說是我派去的,更不能對朝廷的調查有半點幹涉,明白嗎?”

平恩侯夫人不停磕頭,保證絕不亂說,出宮之後隻覺得全身出了一層冷汗,心裏卻覺得納悶,慈寧太後沒有預料得那麽強硬蠻橫,反應稍顯冷淡一些,但是絕沒有怒意,父親到底在擔心什麽?

平恩侯夫人立刻去崔府見父親,將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道:“慈寧太後……好像挺好說話的。”

崔宏冷笑一聲,現在他可以向女兒解釋了,“慈寧太後隱忍多年,豈是那種遇事沉不住氣的人?就算心中懷疑,也不會當著你的麵表露出來。”

“可她同意女兒去東海國……”

“當然同意,太後仍然以為尋親之事有詐,她讓你去東海國不是為了查驗真假,而是出事之後背黑鍋。”

平恩侯夫人大吃一驚,這才醒悟過來,慈寧太後根本就是給她設了個套,“如果……如果那戶人家是真呢?”

崔宏冷冷地說:“那你就是崔家的叛徒,慈寧太後或許會需要你,等崔家倒了,她再慢慢收拾你。”

平恩侯夫人離開崔府的時候失魂落魄,心裏明鏡似的,連父親也沒安好心,根本就是主動將她送到太後嘴邊,當作一件小小的獵物。

如果東海國那邊果然有詐,崔家絕不會承認與此有關,平恩侯夫人得獨自承擔,如果慈寧太後的家人沒有問題,崔家從此也會提防著這個大女兒。

平恩侯夫人地位太低,兩股勢力誰也沒將她當回事。

平恩侯夫人後悔莫及,思來想去,隻能去向一個人求助,她恨這個人,可是也需要這個人的指點。

東海王接待了表姐,笑嗬嗬地恭喜她立了一功。

平恩侯夫人沒敢指責東海王,套了一會交情,說出自己的困境,“這可怎麽辦?我這一去,不是得罪太後,就是惹怒自家,好兄弟,無論如何你得為我再出個主意,好人做到底吧。”

東海王笑著搖頭,“唉,我沒想到你這麽獨,當初給你出主意,是讓你跟崔家商量之後再做決定,沒想到……”

平恩侯夫人恨得牙真癢癢,臉上還得堆出苦笑,“是我太笨,沒領會你的意思,這回你說得詳細點,別讓我一個人亂做決定了。”

東海王露出為難的樣子,想了一會,“好吧,最初是我給你出的主意,怎麽也不能半路甩手。”

平恩侯夫人連聲感謝。

“你現在感到為難,覺得沒法同時討好慈寧太後與崔家,對吧?”

“可不就是,關鍵是哪一方我都得罪不起啊。”

“慈寧太後與崔家因何結仇?”

平恩侯夫人一愣,隨後幹笑一聲,“因為……崔太妃?”

東海王平靜地點頭,“沒錯,其實雙方也沒什麽深仇大恨,真正的原因你也明白,無非是後宮爭鬥,雖然我的母親也在其中,我還是得這麽說,因為這是實話。”

平恩侯夫人點頭,這的確是實話,她也的確明白,爭風吃醋在哪都一樣,皇帝有後宮之憂,侯門也不省心,為了保住自己在苗家的地位,她不知恨過、鬥過多少女人,可她沒明白東海王現在說這些話有何用意。

東海王等了一會,見平恩侯夫人還是一臉茫然,忍不住笑了,“你還真是……我都說到這個分上,你還不明白?”

“明白什麽?好兄弟,你倒是說清楚啊。”

“如果平恩侯還有兩位寵妾,你是同時對付這兩人呢,還是拉攏一個對付一個?”

“當然……”平恩侯夫人終於明白了一點,“你是說慈寧太後與崔家其實可以聯手,這樣一來我就誰也不會得罪,反而討好雙方了?”

東海王點頭。

“可是聯手就得有敵人,敵人在哪?”平恩侯夫人想了好一會,“慈順太後?她現在已經不問朝政,上官家也已經倒掉……”

“上官家倒掉了嗎?東海國、齊國之亂是誰挑起來的?推舉英王稱帝的又是誰?如今叛亂已平,首惡卻沒有落網。”

“上官家還有人沒落網?”

東海王聳聳肩,“我不知道,你兒子不是去雲夢澤剿匪嗎?讓他好好打聽一下。”

平恩侯夫人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見她還是不太開竅,東海王隻好說得更明白一些,“別隻盯著上官家,還有海上的那些強盜。”

“海盜跟慈順太後有什麽關係?”

“大有關係,叛軍當中最重要的一股力量來自義士島,島民自稱是陳齊後人,就是他們一直在暗中策劃這起叛亂。”

“嗯。”平恩侯夫人聽說過這些事。

“義士島的一個人,改名叫孟徹,曾經是宮裏的侍衛,是太後從東海國帶進京的,這邊一出事,他就跑了,參與叛亂,是首腦之一,如今下落不明,不是躲在東海,就是藏身雲夢澤。”

“這件事我有耳聞。”

“瞧,所有事情你都知道,為什麽不將它們聯係在一起呢?”

平恩侯夫人腦子裏冒出無數個念頭,“你說得太對了,蹊蹺,太蹊蹺了,好兄弟……”

“我也隻能說到這兒了,你回家慢慢想吧。”東海王送客。

平恩侯夫人離開王府時,將丟掉的魂魄都找了回來,但是暗下決心,這回絕不草率行事。

府裏的東海王給自己倒了杯酒,上官太後最大的破綻就是孟徹,東海王沒有告訴平恩侯夫人,孟徹的妹妹如今是皇帝最為信任的侍衛。

另一頭,韓孺子發現,太後尋親是他與朝廷——尤其是宰相申明誌——建立互信關係的良好契機。

(比較忙,第二章趕不出來了,向大家說聲抱歉,爭取周日補回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