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韓孺子才找到機會與皇太妃單獨交談。

名義上,內宮的總管人是皇後,可崔小君也跟皇帝一樣有名無實,一切權力都在太後手中,當太後忙於與大臣爭權奪勢的時候,內宮就交歸皇太妃管理。

皇太妃每天都來皇帝居住的泰安宮巡視一圈,可是想屏退眾多隨從卻也不易,總得有個理由。

太後就是唯一的理由。

“小皇後一怒,太後有點擔心你會倒向崔家了。”這天傍晚,皇太妃終於可以不受懷疑地屏退太監與宮女。

“有東海王在,我怎麽會……哦,這也是太後將東海王留下的原因之一吧。”韓孺子明白了,東海王差不多就是崔家的天然屏障,時刻提醒韓孺子,崔家不可能接受別的皇帝。

“太後隻是有點擔心,我相信陛下不會倒向崔家,崔家勢力太大,朝野矚目,也是太後盯得最緊的一塊。”

“想都沒想過。就算我願意,崔家也不願意。”韓孺子的確沒想尋求崔家的支持,“羅煥章是怎麽回事,他是東海王的師傅,應該算是崔家的人吧?”

“羅先生不隻是崔府西席,還是東海名儒,教過不少弟子,其中也包括太後與我。”

桓帝還是東海王的時候,力推仁義治國,為作表率,延請國內知名的儒生進府教化後宮,時間不長,隔簾授學,先生與弟子相互間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眾多名師當中羅煥章給府內諸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羅煥章不願做官,卻喜歡教書,基本上來者不拒,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有他的弟子,交遊遍及天下,許多友人甚至是崔家的仇敵,他也從不避諱,而是公開交往,崔家為搏名聲,反而還要小心侍候這位教書先生。

朝中大臣不乏羅先生從前的弟子,大都是正統的保皇派——不管皇帝是誰,隻要正式登基,就是他們保護的目標,當他們想要與深宮裏的皇帝取得聯係時,很自然地想到了正在教授國史的羅煥章。

羅煥章則想到了上官皇太妃。

皇太妃還是東海王府裏的端良人時,負責養育王子,為此傾盡心血,王子需要良師教授時,她第一個就想到了羅煥章,派人以重金延請。

羅煥章卻是個大忙人,當時正在外地雲遊,等到重返東海國的時候,王府已為王子請到師傅,但是隨時都願為羅師換人,羅煥章聽聞之後,立刻離去,甚至沒在家過夜,絕不願奪人之美。

即便如此,端良人和東海王妃仍將羅煥章視為王子之師,王子從八歲起就給羅煥章寫信討教疑難,羅煥章無論身在何處,接信必回,直到東海王被封為太子,王子成為皇太孫,羅煥章中斷聯係,不再回信。

王子的信裏一定是透露了某些細節,羅煥章很早就猜出上官氏姐妹之間暗藏矛盾,可能比當事人察覺得還要早,他視之為自己不該了解的秘密,從未向外人透露,可是當他要在皇宮裏找一位聯係者時,馬上想到了皇太妃。

兵行險招,羅煥章此舉冒著生命危險,如果他此前猜錯了,或者皇太妃與太後早已合好如初,他的試探就是在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他猜對了。

“羅師與我都不求顯達,他為仁義,我為報仇,陛下事後獎賞那些暗中支持您的大臣即可,至於羅師,連名字都不要提。”

回想羅煥章的形象,韓孺子由衷地說:“東海王真是幸運。”

皇太妃微笑道:“是崔家幸運,當時羅師正在京城訪友,這位友人恰好得罪崔家,羅師為了救人才同意進府擔任西席一職,可他不是崔家的人,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羅師和他教出的弟子們,向來反對外戚幹政。”

韓孺子心中的信任又多了幾分,終於問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要怎樣才能製伏左吉?”

皇太妃沉默了一會,“左吉的事情太醜陋,我不想說,我隻能告訴陛下:每天上午送陛下前往淩雲閣之後,左吉都會去附近的仙音閣休息,陛下若能出其不備闖進去,十有**會捉到他的把柄,隻需威脅說要將事情捅到太後那裏去,左吉就會老實聽話。”

韓孺子撓撓頭,皇宮裏總有“能做不能說”的事情,這讓他困惑不已,“左吉的把柄連太後都不知道,皇太妃怎麽會知道?”

皇太妃笑道:“登高望遠,卻偏偏看不到山下的風景。太後盯著的是崔家、是朝堂、是遠在數千裏之外的齊王,卻忽略了身邊的左吉。知道左吉把柄的人除了我還有幾個,可是誰也不會向太後告密,因為太後一怒之下會連告密者一塊收拾掉。”

皇太妃臉上的笑容消失,身為親妹妹和最受信任的人,她在太後麵前也沒有太多的安全感。

皇帝不用擔心太後的憤怒,因為他本來就是太後早晚要除掉的傀儡。

韓孺子想了想,“仙音閣,我隻要突然闖進去,就能抓到把柄?”

“我不保證十拿九穩,陛下進入淩雲閣兩刻鍾之後再去闖仙音閣,最有可能撞到左吉的醜事。”

“醜事……究竟有多醜?”

皇太妃微笑著搖搖頭,有些話她怎麽也說不出口。

兩人不能聊得太久,皇太妃起身,“我會告訴太後,說陛下感激小皇後的幫助,但是對崔家仍無好感。”

“好。”韓孺子開始考慮怎麽才能在聽課中途硬闖仙音閣,雖然兩處相隔不遠,對於皇帝來說,卻不啻於一場千裏奔襲,皇太妃已經走到門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句話沒問:“最後你要怎麽報仇?大臣要怎麽處置太後?”

皇太妃微微躬身,“奪走太後的權力就是我想要的報仇,至於如何處置——等陛下親政,就由陛下一人決定了。”

十步以外、千裏之內即是皇權所在,十三歲的韓孺子不禁怦然心動,他知道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不是處置太後,也不是追捕齊王,而是將母親接到身邊,還有,要將劉介放出來,讓他繼續掌管寶璽,如果他在牢裏還活著的話。

夜裏睡覺的時候,韓孺子幾次從夢中醒來,以為能聽到孟娥冷冷的聲音,結果都是錯覺。他真希望孟娥能出現,好從她那裏現學幾招輕功,他幻想自己能在大白天飛簷走壁,直闖仙音閣。

恐怕孟娥本人也做不到這一點,她和兄長孟徹好幾天沒出現,或許是被太後派去執行任務了。

皇太妃指出一條路,卻沒有指明如何繞過關卡,皇帝得自己想辦法。

辦法不會說有就有,次日一整天韓孺子都在思索,結果一無所得,他甚至想讓東海王幫忙,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他與東海王的交易隻限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皇帝生母那邊還沒有回信,花虎王已經找出王美人的住址,卻沒有合適的借口前去拜訪,隻能等待一陣子再說。

這天夜裏,宮女佟青娥在幫皇帝更衣時,手掌總是停留不去,像是在撫摸,韓孺子再年輕也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所以換小太監張有才過來幫忙,同時打定主意得盡快動手了。

他沒有斥責佟青娥,宮女的每一個動作都那麽笨拙而生硬,顯然是被迫做這種事。

左吉不僅自己做醜事,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樣醜陋,韓孺子隱約明白皇太妃所謂的“醜事”是什麽了,心中厭惡,卻越發堅定了要收拾左吉的決心。

辦法就像是不小心丟失的隨身物品,千尋萬尋不見,目光隨意一掃,發現它就在咫尺之外,韓孺子想了兩天也沒製定出完美的計劃,第三天上午聽課的時候靈機一動,找到了辦法。

講課的是位老先生,功力深厚,隻用了一刻鍾就將東海王和兩名太監講得昏昏欲睡,韓孺子突然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老先生茫然地看著皇帝,嘴裏還在背誦《樂經》片段。

韓孺子衝老先生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要去出恭。

老先生沒有反對,東海王趴在書案上就要睡著了,門口的兩名太監倒是馬上清醒過來,韓孺子腳步不停,徑直往外走,右手在肚子上揉了兩下。

老太監示意年輕太監跟隨皇帝,他留下繼續打盹。

在隔壁房間裏,年輕太監端來淨桶,皇帝解小手,辦法一下子從心裏蹦出來,“桶沒倒過嗎?為什麽味道這麽大?”

“啊?”年輕太監平時盡量不與皇帝說話,這時頗為惶恐,怕的卻不是皇帝,“奴才這就去……”

太監抱著淨桶匆匆下樓,房間裏隻剩皇帝一個人。

後窗開著。

再多考慮一會,韓孺子可能都會放棄這個主意,可太監很快就會回來,他需要馬上行動。

淩雲閣有兩層,講課是在樓上進行,翻窗出去之後能踩在一樓的屋簷上,離地麵還挺高,不過附近有幾株大樹,其中一株的樹枝正好伸到窗邊,韓孺子仍然沒有細想,跳上樹枝,抓著更高些的枝條,幾步跑近樹幹,慢慢爬下去,落葉簌簌,他也不管,如果被太監發現,就當是一場胡鬧好了。

離地麵不遠,韓孺子跳下去,心中稍安,一轉身,發現數名侍從正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翻窗爬樹的皇帝,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今天卻親眼看到了。

沒人說話,沒人敢說話,隻有落葉還在輕輕飄落。

“隨朕來。”韓孺子說,如果這些人不聽命令,他就隻能承認慘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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