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府是個聽上去很有權勢實際上無所作為的衙門,長官宗正卿位居從一品,隻比宰相低半級,地位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真正的宗室至親基本都會封王,不可能再去宗正府任職,也不會接受宗正府的管理,普通的宗室子弟也各尋靠山,對宗正府表麵尊重而已。

這裏更像是一座孤寂的藏書閣,保存著龐大的宗室譜籍和冊封文書,極少會被用到,仍會得到萬分小心的看守,以備不時之需。

宗正府也是一塊靶子:有好事,那是皇恩浩蕩,有壞事,那是宗正府秉公執法,或者歪曲了皇帝的本意,前者得罪宗室子弟,後者得罪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

韓稠上任幾個月,無比懷念洛陽的生活,雖然河南尹的品級比宗正卿要低,卻是實實在在的地方大員,說是一郡的土皇帝也不為過,尤其是洛陽,一城所聚的財富就比六七個普通郡還要多,躺在金山銀山上治理河南郡,何等的愜意自在?

“人情冷暖啊。”韓稠的臉瘦了一圈,皮膚有些鬆弛,四肢更顯纖細,肚子卻還是那麽大,他向廳裏的幾名客人發出感慨,“韓某自問,在洛陽之時從未虧待過南來北往的任何一位商人,拿大家當朋友,推心置腹,有求必應……唉,一朝辭官,立刻門前冷落。諸位,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讓大家如此嫌棄?”

“韓大人,我們這不是來了嗎?不僅來了,還要與大人商量大計呢。”一名客人諂笑道,他們五人算是商人的領袖,今天特意來拜訪韓稠。

“也就你們還記得韓某,咱們算是至交了吧?”

“就是至交,生死之交,韓大人暫離洛陽,咱們這也算是貧賤之交了,哈哈。”

“洛陽怎麽樣?”韓稠正色問道,好像整座城都是自己的家,被迫離開,心懸難忘。

“新換了一位大人,據說是暫時的,朝廷可能還會再換。唉,怎麽說呢,不太會做事,更不會做人,耽誤大家不少生意。韓大人,別說人情冷暖,其實大家都盼著您回洛陽,比兒女盼望父母還熱切哩,隻是對這邊的門路不熟,輕易不敢登門,所以才委托我們兄弟幾個過來探探路。”

韓稠神情大悅,笑罵道:“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兔崽子,無事不登門,登門必有事,說吧,什麽事?你們忘恩負義,韓某卻看重往日的情義,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幾名客人與韓稠很熟,揀他愛聽的話盡力奉承,真正有說服力的是一張紙,上麵用蠅頭小楷寫滿了一項項的禮物,就算是泥佛也能被打動,何況一個活著的洛陽侯?

最後說到了問題上。

“為了遣返河南郡的流民,我們當時可是花了不少錢,還有其它地方的商人,也都響應朝廷號召,出錢出力,約好秋後收帳,如今期限早過,上千商人齊聚京城,可是該怎麽要這筆債呢?”

“你們就沒想過放棄這筆債?”韓稠淡淡地說,受冷落這麽久,怎麽也得懲罰一下這些商人。

“那可是一大筆錢!不要的話損失慘重,以後連生意都沒法做了。”幾人明白韓大人的意思,苦著臉哀求不已。

韓稠聽夠了,將手一揮,“行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給你們出個主意,你們也真是愚笨,擺在眼前的路有好幾條,一條也沒看到?”

幾人大喜,諂媚之詞如潮水一般從嘴裏湧出,韓稠笑納,又有幾分洛陽時的感覺,等對方想不出新詞,他說:“慈寧太後的娘家人七天後到京,這件事你們知道吧?”

“聽說過。”

“如今外戚比宗室值錢。”韓稠的話中不能不帶酸意,“迎親的排場超過了諸侯入京,嘿,也不知這是哪的規矩。總之朝廷要重賞王家,戶部出一部分,少府出另一部分。”

幾人同時點頭,少府就是他們此次進京要債的目標。

見幾人還沒醒悟,韓稠皺起眉頭,大聲道:“少府有錢重賞外戚,沒錢還債嗎?王家人進京當天就是你們要債的良辰吉日,宮裏若是還顧及臉麵,就不會拒絕還錢。”

五位商人領袖大喜,連連點頭,但心裏還是不踏實,一人笑道:“韓大人剛才明明說眼前有幾條路的,這才一條,還有什麽路,一塊說出來吧。”

“一條還不夠?”韓稠斥道,佯裝不滿。

“多條路總是好的。”一人道。

“這就跟美女一樣,誰會嫌少呢?韓大人,洛陽又來了幾位天香國色,我們買來了,今晚就能送進府裏。”另一人更了解洛陽侯的品行。

韓稠果然露出笑容,突然一把抓住說話者,“不是你們已經嚐過的次等貨色吧?”

那人苦笑道:“哪敢啊,一是怕韓大人不滿意,二也是怕自家的母老虎,所娶非人,我可沒有韓大人的這份福氣。”

韓稠鬆開手,繼續道:“傳言說皇帝手裏有一份名單,許多商人的名字都在上麵,誰敢去向少府要債,就會被抓起來,栽以重罪,到時候別說是錢,連命都得搭進去。”

五人齊刷刷地在腿上拍了一下,不約而同地說:“我們怕的就是這個啊!”

傳言洶洶,誰也不知道那份名單上都有哪些名字,更不知道皇帝掌握了多少證據,但是做賊心虛,沒人敢去嚐試,就連那些正常借貸的商人,也被嚇得人心惶惶,進京之後一直在觀望。

“其實這事倒也簡單,據我所知——”韓稠特意強調這四個字,但是不說從哪得知,目光掃過五人,“皇帝沒想賴掉所有欠賬,咱們洛陽的商人是少府重點防範的目標。”

五人離椅,一塊跪在地上,“我們都是洛陽商人,跟韓大人一塊水裏來火裏去……”

他們之所以來找韓稠,不隻是因為相熟,更因為韓稠也有一大筆錢通過商人貸給了流民,肯定也想收回,起碼不想受太大損失。

但這話不能明說,商人們隻好哀求,心裏其實明鏡似的,韓稠肯定比他們還急。

韓稠也對自家陷在裏麵的錢隻字不提,咳了一聲,說:“關於那份名單的傳言,其實對你們有好處。”

“此話怎講?”

“皇帝想賴一部分債、還一部分債,可傳言把所有人都嚇住了,前去少府領錢的商人迄今寥寥無幾,對吧?”

幾人點頭。

“你們聯合洛陽的商人,去把其他商人的欠條都買過來,給他們五成的錢也就夠了,我相信,沒幾個人能拒絕。”

五人麵露茫然,“就算隻花一半的錢,這可又是一大筆啊。”

韓稠搖頭,伸出右手,“這是皇帝想賴的債務。”伸出左手,“這是皇帝準備還的債務。”然後十指交叉握在一起,“皇帝要麽全賴掉要麽全償還,他若是全賴掉,你們就可以給皇帝揚名了。”

五人目瞪口呆,半天沒敢回應,韓稠笑道:“你們啊,人笨不說,膽子還小,偏偏又貪財。有什麽可怕的?法不責眾,皇帝正在剿匪,派往雲夢澤的官員都以安撫為主,所謂‘隻抓首惡不及其餘’,從這兒就能看出皇帝的手段。他若真想收拾天下的商人,早在洛陽就會動手,斷不會拖到現在。皇帝在嚇唬你們,隻要你們團結一致,皇帝就得讓步,他現在最怕看到的就是有人鬧事,所以你們必須做出不顧一切的架勢,唯有如此,才能要回自己的錢,否則的話,各回各家,賣房賣地去吧。”

五人互相看了幾眼,向韓稠磕頭,“我們都聽韓大人的。”

“在外麵可別提我的名字,我畢竟是官,是宗室重臣,皇帝若是知道我參與其中,我完蛋,你們也都跟著抄家滅族,明白嗎?”韓稠厲聲道。

“明白明白。”五人連聲道。

韓稠讓五人起身,又給他們出了許多主意,總之要爭取天時、地利、人和,趁著太後娘家人進京、一片歡騰的時候,集合起來一塊去少府要債,給皇帝一個措手不及,同時還要造勢,當天要讓滿城皆知,逼少府立刻解決問題。

利欲熏心,五名商人初時還有些膽怯,被韓稠一番鼓勵與勸說,膽子全都大起來,決定公開向皇帝要債。

他們相信韓稠,畢竟韓稠也有一大筆錢陷在“皇債”裏,不至於欺騙他們。

五人滿意地告辭,鬥誌昂揚,接下來他們要遊說相熟的其他商人,用低價收買欠條的方式將其他商人排擠出去。

韓稠一個人在客廳裏喝茶,突然冷哼一聲。

一名仆人悄悄進來,卻沒有做仆人該做的事情,而是走到大人麵前,問道:“他們可靠吧?”

“可靠?商人都不可靠,但是為了錢,他們比誰都可靠,你放心就是。我這裏很安全,但你也不要亂走。還有,你的人什麽時候到?”

仆人露出微笑,“大人莫急,他們或許已經到了,跟我一樣,躲得好好的。”

韓稠冷冷地盯著對方,“說得好聽,你們失敗不至一次了,這還什麽都沒做呢,就有一個人落網。”

“可我們也成功了不至一次,至於被抓之人,小魚而已,無礙大局。”

韓稠笑了一聲,“富貴險中求,這回我可是冒了最大的風險。雲雄,你的真名叫什麽?”

“雲雄”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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