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皇帝總是臨時決定留宿書房還是臥室,太監們於是在兩間房裏都備好了炭盆,保持溫暖如春。

書房裏,孟娥研好墨,退後一步,她現在是宮女,再不能悄無聲息地站在角落裏。

韓孺子拿起筆,沾墨之後卻遲遲沒有寫字,半晌之後,他將筆放下,扭頭問道:“義士島也有江湖恩怨嗎?”

韓孺子原打算給楊奉回信,卻不知該寫些什麽。

楊奉正在雲夢澤選舉江湖盟主,如火如荼,參與的人真不少,連京城的許多豪傑也都動心,紛紛前去露個臉,即使當不上盟主,也要出一把力,聯絡一下交情。

“當然有,海上的門派比雲夢澤還多,半年一小戰、三年一大戰,肯定是免不了的。”

韓孺子突然笑了,“真是怪事,我為什麽總是忘記你就是海上的人呢?我到處尋找平海盜大將,其實你最合適。”

孟娥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宮裝,“我當不了大將,不要說大楚,前朝也沒有過女將軍吧?”

韓孺子隻是開個玩笑,但他之前的確忽略了孟娥的價值,於是先將寫信之事放下,問道:“海上的‘門派’大致有多少?”

所謂的門派都是一夥夥海盜,韓孺子順著孟娥說話,沒有點明。

“嗯……據說有七十二島主、三十六洞主,總共一百零八家。”

韓孺子指向桌上的一摞公文,“沿海將領送來的公文也是這麽說的,還說以七島三洞為尊,實力與地位高於其它各家,裏麵就有義士島,但最強的一家是……是座仙山。”

“蓬萊島。”孟娥冷笑一聲,“都是胡說八道,各家門派互相打來打去,每隔幾個月,總有幾家被滅掉,同時又會興起那麽幾夥,彼此吞滅、強大之後自立為王更是常有的事。海上門派多的時候上百家,少的時候二三十家,根本沒有固定的一百零八家,義士島地位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存在得比較久。不過大家聚會的時候,總是準備一百零八張椅子,反正大小頭目多得是,臨時坐上去湊數就行。”

“那蓬萊島是真是假?”

“有真有假。說它真,總有人聲稱自己到過蓬萊島,甚至還有人聲稱自己奉蓬萊島之命統領海上所有門派,不服從者就將如何如何。說它假——那些自稱者非死即逃,可是從來沒見蓬蓬島上的船隊出來報仇。”

韓孺子大笑。

“奇怪的是,即使這樣,許多人仍然堅信有一個強大的蓬萊島躲在遠海,時機不到不肯現身,我們義士島曾經派人出去尋找過,迄今還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不知是死在了海上,還是被蓬萊島留下了。”

韓孺子笑著搖頭,突然收起笑容,“跟望氣者淳於梟有點像,人人都說見過他,從他那裏學到了詭辯遊說之術,還有人自稱就是他,可是抓到之後卻都不是。”

楊奉頑固地相信淳於梟真實存在,韓孺子感到難以理解。

他歎了口氣,又問道:“假若你是大將,會如何剿滅海上各派?”

“我會通風報信,讓他們能逃則逃、能藏則藏,不要與官兵對抗。”

韓孺子一愣,隨後又笑了,想起自己為什麽一直沒向孟娥谘詢東海的情況了,她是義士島陳齊後人,對大楚沒有效忠之意。

外麵有人敲門,孟娥去開門,來者是名太監,沒有進屋,躬身將一封信函交給孟娥。

信是景耀寫來的,他正在回京的路上,提前派人將信送至京城,內容極其簡單,隻有一個名字:黃普公。

一般人看不懂此信的含義,韓孺子立刻就明白了,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

“燕朋師果然冒領他人之功。”韓孺子放下信,雖在意料之中,卻感到失望,“真是奇怪,這位黃普公為何不肯上書說明真相呢?”

更多的細節要等景耀回來才能知道,韓孺子又歎息一聲,對孟娥說:“對皇帝來說,最難的就是選人,以天下之大,皇帝能見到的人寥寥無幾,就在這些人當中,又有諸多的虛假,好不容易看中兩三人,他們卻未必願意為朝廷效力。”

孟娥跟著思考,沒有回答。

韓孺子又問道:“有人千方百計想要加官晉爵,有人卻棄官爵如弊屣,我真有些糊塗了,為什麽有人不願為朝廷做事?”

一百個人會有一百個回答,孟娥的回答未必最準確,卻最直接,“因為有人也想當皇帝,如果這是亂世,他們都是陛下的敵人,可惜大楚沒亂到那個地步,他們沒有機會爭奪天下,寧願退隱,也不願屈居人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終究隻是一個夢想。”

外麵又有人敲門,聲音比較輕,似乎有點猶豫,拿不準自己的行為是否得體。

“金純忠,讓他進來。”韓孺子一聽就是他。

果然,金純忠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他是歸義侯之子,但是在勳貴圈裏從小就受欺負,沒有那麽高的傲氣,從匈奴回來之後,更加謹慎小心,比許多太監還要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雖然不是正式召見,金純忠仍然跪下磕頭,得到許可之後才起身。

韓孺子麵對他時也總是保持著皇帝的威嚴,不因他是近臣而隨意,端正坐姿,點下頭,表示他可以說了。

“微臣這些天查到一些線索,那個叫‘雲雄’的人肯定沒有離開京城,很可能藏在某座貴人府裏,而且是京兆尹府進不去的地方。”

京兆尹主管京城,相當於郡守,品級高一點,對於朝廷高官,他也無能為力。

“繼續查,不管包庇者是誰,都要查出來。”

“是,陛下。”金純忠繼續道:“許多線索顯示,混跡於商人之中的刺客不隻雲雄一位,京兆尹府的司法參軍連丹臣已經鎖定七人,但是沒有打草驚蛇,要等刺客的更多同夥露麵之後,再一網打盡。”

韓孺子點頭表示讚同,東海王雖然立了一功,但是抓人太早了些,那個叫馬穆的刺客所知甚少,沒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金純忠和連丹臣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

金純忠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道:“微臣在調查過程中,還發現其它一些事情。”

“說。”

“據傳朝廷將要頒旨,將少府的債務一刀切,隻還三到五成,聚在京城的商人近日受此蠱惑,紛紛將自己手中的欠條低價賣給他人。”

韓孺子略一尋思,在桌上拍了一下,“嘿,果然是無商不奸,肯定是洛陽商人所為,他們聽說朕手裏有他們的把柄,所以要來一招魚龍混雜,將所有欠條都握在少數人手裏,到時候朕若是不還,失信於天下,若是還,沒法再分清濁。”

金純忠不語,他隻負責提供線索,不給皇帝出別的主意。

韓孺子想了一會,“還有什麽?”

“微臣還查到一條傳言,但是不太可信。”

“但說無妨。”

“據說雲夢澤請來一位江湖上少有的高手,能入千軍之中刺殺大將,百步之內從未失手。雲夢澤將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將此人送到陛下的‘百步之內’。”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世上若是真有這樣的高手,可以直接當皇帝了,何必隻是威脅皇帝?”

“武功肯定是誇大了,但是也請陛下小心,近期輕易不要召見陌生人。”

韓孺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沒法做出保證,各地送來的將領他還沒有見完,舅氏一家很快就將到達京城……這都是他必須見一麵的陌生人。

金純忠準備告退,韓孺子正好看見書桌上景耀送來的那封信,於是叫住金純忠,“等一下,黃普公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金純忠抬頭,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點頭道:“聽說過,這人是燕朋師身邊的一名隨從,曾經與他一塊來過倦侯府,陛下怎麽會知道他?”

刺客馬穆畢竟是燕朋師帶進京城的,金純忠受封玄衣使者之後,最先調查的就是燕朋師身邊所有的人,連馬夫、廚子都不放過,其中自然也包括這位黃普公。

“他是什麽樣的人?”韓孺子沒透露信的來源。

金純忠想了一會,“四十二歲,東海國人士,出身漁民,十七歲時賣身為仆,幾輕輾轉,三十歲時進入燕府,服侍主人至今,為人老實,不像是有什麽問題。陛下要我再調查一下嗎?”

“不用,他應該與刺客無關。”

金純忠退下,韓孺子感到困惑,向孟娥道:“一名普通的仆人,能幫助主人指揮海戰?”

“履曆可以造假。”

“金純忠被騙了?他問話的手段很純熟,不至於偏聽一麵之辭,必有佐證。”

“被騙的或許不是金純忠,而是燕家,為了掩蓋冒領軍功之事,燕家需要一個不被懷疑的說辭。”

“嘿,燕家。”韓孺子原本對燕朋師印象很好,一度抱有極高的期望,發現諸多問題之後,也就更加的失望。

刺客、商人討債、舅氏王家……諸多瑣事匯集在一起,韓孺子沒法專心尋找大將,拿起景耀的信,扔在附近的炭盆裏,看著它燃成灰燼。

“先對付商人,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