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被太後派人帶走,下落不明,即使知道這個消息之後,韓孺子也沒有立刻決定行動,反而更加謹慎,擔心會傷害到母親的性命。

可是皇太妃說得沒錯,形勢不等人,對皇帝更是沒有耐心,接下來兩天發生的事情,終於讓韓孺子決定孤注一擲。

第一件事是小太監梁安突然消失,他本是皇帝身邊眾多捧匣太監之一,每日隨眾前往淩雲閣,自從被皇帝撞見與左吉在一起之後,他變得老實多了,從不離隊。可是這天上午他沒跟來,韓孺子進淩雲閣的時候特意轉身瞧了一眼,在規定的位置沒有看到這名小太監,放眼整支隊伍,也沒有他的身影。

從此梁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人提起他的名字。

當天傍晚,韓孺子回泰安宮休息的時候,發現連他的貼身侍者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見了,代之以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他隨口問了一句,得到敷衍的回答之後再沒有多問,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保障的關心更害人,他自保尚難,越關心誰,誰越是倒黴。

他由此得知,左吉動手了。

左吉的效忠一點也不可靠,在老實了幾天之後,他發現皇帝似乎沒有想象中那樣準備充分,於是開始采取行動,先將“罪證”梁安除掉,然後追查向皇帝告密的人,他暫時沒有懷疑到皇太妃,而是將皇帝身邊的侍者抓走。

張有才和佟青娥對皇帝的事一無所知,左吉早晚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韓孺子做出這些推論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寧願以未知的危險代替已知的危險。

皇太妃和和羅煥章就是未知的危險。

功成元年六月二十日,張有才和佟青娥被帶走的第三天,細雨連綿,從早下到晚,皇帝休息一天,下午申時左右,提筆準備草擬聖旨,皇太妃站在一邊口授。

皇太妃是太後的妹妹,當她屏退眾侍者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懷疑。

“朕以幼衝,奉承鴻業……”皇太妃緩緩念誦,先替皇帝自謙一番,然後回憶太祖、烈帝、武帝三位祖先的豐功偉績,次又感慨桓帝、思帝的相繼崩殂,筆鋒一轉,指出大楚朝廷遭奸人把持,岌岌可危,皇帝以韓氏列祖列宗的名義號令群臣護駕。

韓孺子一聽就猜出這是羅煥章的文筆,覺得過於冗長,還是一筆一劃地照寫不誤。

終於進入實質階段,皇太妃背道:“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行事悖逆、心懷不軌,不宜掌管禁軍,其上印綬,革職為民。”她停下來,指著皇帝的筆尖,“請陛下在這裏留出四五個字的空白,然後寫‘骨鯁重臣,先帝所信,朕任以南軍大司馬,便宜行事’。”

韓孺子照寫了,放下筆,抬頭問道:“也就是說拿到這張聖旨的人,可以讓任何人成為南軍大司馬?”

皇太妃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需要知道是誰嗎?”韓孺子沒有拿筆。

皇太妃輕歎一聲,說:“陛下了解自己處境之險嗎?”

“當然,太後一旦有了更合適的傀儡,就會將我換掉,甚至——殺掉。”

“可陛下了解太後已經進行到哪一步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的結局,對太後的具體計劃卻一無所知。

“太後需要一名更年幼的傀儡,陛下若能產下太子最好不過,如若不然,還有東海王。”

“東海王?”

“東海王也是桓帝之子,他的兒子自然也有資格繼位。”

韓孺子無言以對,原來他連當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繼續道:“陛下知道宮中有內起居令一職吧。”

“嗯。”韓孺子當然知道,內起居令是名太監,曾經來記錄皇帝的夫妻之道,結果失望而歸。

“如果陛下有機會看到他所寫下的內起居注,將會看到斑斑劣跡,任何一項都足以證明陛下不宜稱帝。”

韓孺子瞪大雙眼,“劣跡?我什麽都沒做……”他的確做過一些不合體統的事情,但是稱為“劣跡”實在是種誣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過什麽不重要,筆在內起居令手中,而他隻接受太後的旨意。內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會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這部分將記載於國史之中,後人看時,隻知道陛下是名行為不端的皇帝,被太後不得已廢除。”

“嘿,我倒巴不得被廢除。”如果不能當真皇帝,韓孺子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的笑得更明顯一些,“被廢除隻是一種說法,曆朝曆代的廢帝可沒有一個能長壽。”

這又是慣例,就跟太後擬定的聖旨一樣,表麵上寬大,實際上苛察,自然會有人替太後行弑君之舉。

“這些我都明白,可還是想知道外麵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誰。”

皇太妃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處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卻是主動赴湯蹈火,一旦敗露,罪及九族,承擔的風險更大。他們願意為陛下冒險,卻不想冒無謂的風險。羅師必須盡一切可能保護他們,究竟有哪些大臣參與,他也沒有告訴我。”

“也就是說,此事成與不成,都維係在羅煥章一人身上,而我隻能相信他。”

“我相信羅師。”皇太妃退後兩步,“這支筆握在陛下手中,寫與不寫、怎麽寫都由陛下決定,陛下若是懷疑每一個人,那麽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

韓孺子重新拿起筆,皇太妃說得沒錯,他並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他還是說了一句:“我知道傳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張養浩……親口對陛下說的?”

韓孺子搖搖頭,“有些事情用不著說,羅煥章不會任用張養浩那樣的人,僅此而已。”

“還是那句話,此事關係甚大,並無必成把握,陛下深處內宮,知道得越少越好。”

韓孺子繼續寫下去,心裏卻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們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險拯救皇帝呢?

剝奪上官虛的印綬並賦予不知名的某人,隻是短短幾行字,接下來皇太妃又讓皇帝寫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話,這樣一來,真正有用的內容隻占據聖旨中間一小段。

“你要用這張聖旨欺騙景耀?”韓孺子寫完之後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聰明,從景耀那裏盜取寶璽是不可能的,我經常在勤政殿幫助太後處理政務,擬好的旨意會由我拿給景耀加蓋寶璽,我希望能趕上旨意很多的時候,將陛下的聖旨夾在其中。”

“景耀不會發現嗎?”韓孺子有點吃驚,皇太妃的這個主意很簡單,風險卻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隻盯著寶璽,從來不看旨意內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個為陛下盡忠的殉難者。”

韓孺子無話可說了,他在冒險,皇太妃冒的危險更大。

或許自己真是過於多疑了,或許這世上真有獻身仁義而不求回報的人,韓孺子又想起以死護璽的劉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樣的聖旨又寫了一遍,皇太妃解釋道:“以防萬一,上官虛非常警覺,萬一密詔被發現,還有備用。”

然後皇太妃口述第三張聖旨,開頭與結尾幾無變化,最關鍵的中間段落卻是免除崔宏的太傅與將軍之職,命他待罪聽命,印綬轉給何人仍然是空白。

還有第四張聖旨,這回免除的是內廷中郎將的職務,中郎將負責指揮皇宮宿衛,換人是為了及時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就夠了,京城還有北軍、巡城等力量,沒必要全部奪下,至於朝中文官,隻要皇帝掌握了軍隊,他們自會過來參拜。

聖旨寫畢,皇太妃折起仔細收好,準備告辭,“太傅崔宏即將還京,請陛下靜候佳音。”

韓孺子到床邊坐下,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心裏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製:成,他是真皇帝,能將母親接到身邊;敗,他將是“劣跡斑斑”的廢帝並被記在國史裏。

“皇帝……”韓孺子喃喃自語,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副畫麵:大殿陰森,根根紅色的柱子高得幾乎看不到頂,不小心照進來的陽光失去了銳氣,隻剩唯唯諾諾,生怕破壞這裏的肅穆氣氛,麵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自以為附近無人,用落寞的聲音說:“朕,乃孤家寡人。”

皇帝總是孤獨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偉大如武帝,也逃脫不掉孤獨的籠罩。

韓孺子已經分不清這副畫麵是自己的想象,還是確有其事,他坐在那裏,空落落心裏逐漸又盛滿了某種東西,他想,自己不能隻是等待,太後在冒險,皇太妃在冒險,羅煥章在冒險,那些不知是誰的大臣也在冒險,皇帝怎麽能在這裏“靜候佳音”呢?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太監張有才和宮女佟青娥,臉上有傷和淚水,顫抖著站在皇帝麵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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