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軍師四十來歲,身材瘦小,其貌不揚,骨頭卻挺硬,連番遭受酷刑,就是不肯招出韓稠,每次被問道時,回答都差不多,“皇帝殺個大臣還不簡單,何必找我幫忙?”

與其他犯人不同,他沒有被關在京兆尹府的監獄裏,享受特殊待遇,住進了刑部大牢,幾乎每天都要接受不同部司的審問,他早已習以為常,今天沒人來拖他出牢,反而不習慣。

“嘿,獄頭兒,到時候了,老子今天的‘竹筍炒肉’還沒吃呢!”

刑部大牢位於地下,房間不是很多,關押的卻都是重犯,聖軍師喊話之後,深處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還有隱約的叫好聲。

聖軍師來了興致,坐在草席上,放聲高歌,晃動身上的鎖鏈當樂器,唱的是一首下流小曲,從獄卒往上一直到皇帝,家中女眷都逃不過他的編排。

兩名獄卒拎著棍棒走來,隔門怒喝,聖軍師卻唱得更起勁兒,他是朝廷要犯,受審時頻繁挨打,在牢裏卻沒人敢動,萬一出了狀況,獄卒們可承受不起責任。

“拿抹布把他的嘴堵上。”一名獄卒說。

“給他加餐,抹布越髒越好。”另一名獄卒迎合,兩人轉身離開。

聖軍師大笑,“你們兩人的婆娘最髒,都送來吧,老子來者不拒!”說罷又唱起來。

過去很久,獄卒一直沒回來,空氣中彌漫著黴味、臭味的刑部大牢,好像找不到一塊肮髒的抹布。

聖軍師嗓子沙啞,終於覺得無趣,躺在地上哼哼,肚子倒真是餓了,就算是腐臭的肉,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吞下去。

外麵傳來腳步聲,接著是開門聲,聖軍師坐起來,伸伸腰、扭扭脖子,啞聲道:“以後能不能準時一點?耽誤老子休息,不知道我正在夢裏和玉皇大帝聊天嗎?”

牢門打開,進來兩人,並非獄卒,聖軍師認得其中一人是審過自己多次的金純忠,還有一人卻不認得,於是多打量幾眼。

那人提著燈籠,這時放在地上,問道:“就是他?”

金純忠道:“是他。”

“老子不是‘他’,老子叫聖軍師。”

“相貌與傳言一致,脾氣不太像。”陌生人道。

“你是哪路神仙?還打聽過我的脾氣?”

那人沒有回答,側身向金純忠點下頭,金純忠退出,將牢門關上。

“牢房裏審問,有點新鮮。可你就一個人,不會是被關進來給我做伴的吧?老子對太監沒興趣。”

那人是名太監,緩步走到聖軍師麵前,背對燈籠,居高臨下地俯視犯人,聖軍師掙紮著起身,昂然回視,個子雖然矮了一些,氣勢卻一點不輸。

“我叫楊奉。”

聖軍師重新打量了一番,突然大笑,“原來你就是楊奉,特意從雲夢澤回來的?哈哈,我還以為赫赫有名的楊狗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原來隻是一名普通的太監。”

“彼此彼此。”楊奉平淡地說。

“怎麽著?幾**司用盡刑具都沒達成目的,你隻憑一張嘴就想來說服我?”

“像咱們這種人,本事都在嘴上,不用嘴還用什麽?”

聖軍師稍稍愣了一下,收起臉上的狂傲神情,言辭卻沒變,“我跟你不是一種人,聖某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你是朝廷鷹犬、皇帝走狗,咱們沒有共同之處。”

楊奉轉身,在狹小的牢房裏轉了半圈,既不反駁,也不生氣,“雲夢澤挨不過今年冬天。”

“這種話對皇帝說去,他肯定愛聽。”

“刺駕沒成功,欒半雄決定參加盟主大會,以為當上盟主這後就能取得整個江湖的支持。”楊奉隻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對各種嘲諷全不在意,更不接話。

聖軍師臉色不變,微笑道:“臨走的時候我特意囑咐他絕不能參加盟主大會,看來他是沒經受住引誘,算了,我已經這樣了,還能有什麽辦法?”

“你現在的一切頑抗都是無意義的,何不招出真相?自己少受些苦頭,也給我們減少些麻煩。”

“連楊公都親自出麵了,我還有什麽可抗拒的呢?想讓我招供,可以,隻有一個條件。”

“請說。”

“讓皇帝親自來審我。”

“這不可能。”楊奉立刻否決。

聖軍師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提條件,“不是我進宮見皇帝,而是皇帝來大牢見我,對皇帝說的時候一定要講清楚。”

“陛下親臨大牢並不能改變什麽,而且他不會來的,滿朝文武不會同意,我也不會,陛下有陛下的尊嚴,不會因為你而放棄。”

“隻會為匈奴人放棄?嗬嗬,反正你能見到皇帝,告訴他這些話就是,他若是真皇帝,自己能做主。”

“我不明白,你是江湖人,不在乎雲夢澤和欒半雄的生死存亡,卻非要幫助一名貪官脫罪?”

“我沒幫任何人,尤其不想幫皇帝,他想殺死大臣,自己想辦法,不要拿我當借口。”聖軍師又說出這套話,之前很有效,每每令審問者無言以對。

楊奉至此似乎也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刺駕一案拖得太久了,從明天開始,被俘的刺客會被陸續處斬,年前完成,你是最後一位,大概在臘月二十左右。”

“嘿,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在陰曹地府等皇帝,在那裏他說的不算,大家勢均力敵再鬥一場。”

“還有欒半雄,你們會先見麵的。他正在與各地豪傑會麵,要將盟主大會掌控在手中,可這些豪傑會勸說他投降,接受招安。無論他同意與否,隻要表現出猶豫,就必死無疑。”

“我不在乎了。”聖軍師無所謂地說。

“那就好,因為你就是欒半雄心存猶豫的原因。”

聖軍師沒吱聲。

楊奉繼續道:“那些豪傑不會立刻勸降欒半雄,而是揭穿你的真麵目:是聖軍師遊說雲夢澤參與齊國叛亂,並與匈奴人勾結,結果一敗塗地,雲夢澤因此聲名狼藉;是聖軍師策劃了一套複雜的刺駕計劃,結果還是一敗塗地,陛下活得好好的,雲夢澤卻損失了一批好手,尤其是欒凱與趙十娘,一個是欒半雄的義子,一個是他的姘頭,都死於你手。”

崔府中刺駕的阿珍真名趙十娘,武功雖高,在江湖中名聲卻不響亮,也隻有楊奉能打聽出來。

聖軍師倒不意外,冷冷地看著他,“跟我說這些幹嘛?”

“順勢而為,望氣者講究這個,所以我向你說清眼下的大勢。”

“想學望氣之術,你還沒入門呢?”

“照葫蘆畫瓢,總有兩三分相似。”楊奉微笑道。

“嘿,你連半分都沒學到。”聖軍師一臉不屑,隨即恢複正常神色,想了想,說:“大勢其實是這樣的:欒半雄根本不在乎京城損失的這些人,聖軍師?不過是名說客而已,沒有過命的交情;趙十娘?眾多女人當中的一個而已,少一個更清靜;欒凱?一個傻小子而已,武功雖高,但是早晚會惹麻煩,死就死了,有什麽可惜的?欒半雄身邊又不是隻有這兩名高手,他會假意參加盟主大會,等官府放鬆警惕的時候,先發製人,破壞朝廷軍隊的據點,然後伺機而動,或者留在原處待戰,或者退向東海,澤裏的好漢到了海上還是霸主。”

楊奉搖頭,“你說的頭頭是道,但是假話太多,我在雲夢澤打聽得清清楚楚,欒凱與趙十娘雖然不是欒半雄身邊僅有的高手,卻是最忠心的,否則的話也不會被派來刺駕,尤其是趙十娘,明知此行必死,仍然義無反顧,欒半雄身邊還剩下多少這樣的人?”

聖軍師大笑,“枉你追殺過這麽多的江湖好漢,對江湖規矩卻隻知皮毛,不知底細:趙十娘的兒子留在欒半雄身邊,她敢不從?欒凱這種人很容易培養,欒半雄殺人之後留下幼兒,養大他們就是為了當死士,欒凱武功高些,也沒高到出類拔萃,你問欒半雄身邊還有多少這樣的人?不計其數。狗皇帝逃過一劫,還有更多刺殺等著他!”

“你想讓朝廷將關注重點從雲夢澤轉回京城?”楊奉冷冷一笑,“大楚攻守兼備,有實力兩線開戰,欒半雄堅持不了多久,進京的刺客無非是來送死。”

“雲夢澤有的是欒凱這樣的人,就怕你們殺不過來。”

楊奉盯著聖軍師看了一會,突然說道:“你不是淳於梟。”

聖軍師一愣。

楊奉轉身提起地上的燈籠,敲了敲牢門,等外麵的打開,補充道:“淳於梟不會像你這麽愚蠢。”

聖軍師又是一愣。

門開了,楊奉走出去。

金純忠關上門,有些困惑地問:“聖軍師說的話有幾分是真的?”

“這隻是一次言語交鋒,幾分真假並不重要,他贏了,同時也輸了。”楊奉抬起燈籠,照亮金純忠身邊的另一個人。

刺客欒凱被牢牢捆在一長塊木板上,嘴裏塞著布條,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眼中充滿仇恨,像是要吃人。

“關於他和趙十娘,聖軍師的話是真的。”楊奉說。

四名士兵走來,抬著欒凱向外走去,走出十幾步之後,牢裏突然傳來聖軍師的怒吼:“楊奉,回來再戰!”

楊奉不想再戰,出離大牢,到了另一間屋子裏,讓士兵放下欒凱,沒有鬆綁,拽出他嘴裏的布條,一句話也不說。

欒凱嘔了幾下,氣憤異常地說:“韓稠府裏有一顆人頭,是他與聖軍師親手掩埋的,我看到了。”

楊奉點點頭,欒凱還沒消氣:“義父……欒半雄真殺了我的家人?而且不在乎我的死活?”

楊奉又點點頭,對欒凱,他連嘴皮子都不想動。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