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宗室子弟主動申請出使西方,這是一件大事,韓孺子沒法立刻做出決定,讓韓息先回去,今後以散騎常侍的身份來侯府報到。

至於韓息的出現對皇帝來說是有所得,還是一場小小的鬧劇,韓孺子很難確定。

中司監劉介隻希望皇帝盡快回宮,好給慈寧太後一個交待。

倦侯府裏終究無事可做,韓孺子隻得起駕回宮,連馬都不能騎,一切儀仗都要按規矩來。

即便是皇帝,也要為不辭而行付出代價。

慈寧太後率領全體後妃,包括懷孕的佟青娥,一塊跪在泰安宮的庭院裏,聲淚俱下地質問皇帝為何如此輕賤自身,“陛下不在乎母親、不在乎後妃,難道連尚未降生的皇子也不在乎嗎?”

慈寧太後說得多些,皇後等人以勸慰為主,同時也要表現出同仇敵愾,誰也不敢在這時站在皇帝一邊。

韓孺子急忙上前,親自攙扶母親,母親不起,他也跪下,慈寧太後這才起身,到了屋子裏,仍不停數落,韓孺子隻好保證今後再不會不辭而別,並將今天的行為全歸咎於喝酒。

慈寧太後漸漸平靜下來,淑妃鄧芸膽子大些,講了幾個笑話,氣氛才算恢複正常。

待眾人離開,慈寧太後收起笑容,看著皇帝,搖搖頭,歎息一聲。

韓孺子恭謹地站在母親麵前,還跟小時候一樣,那時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惹母親傷心,每當母親生氣或是落淚,他都不知所措。

“還記得嗎?五歲的時候你曾經偷跑過一次。”

韓孺子想了一會,搖搖頭,五歲該是記事的年紀,他卻沒有任何印象。

“那是一個下午,我在屋子裏打個盹兒,丫環一眼照顧不到,你就跑出院子,那時咱們還住在王府裏,我真是嚇壞了,怕你被人看到,怕你不小心惹怒什麽人。我與丫環四處尋找,但是不能走得太遠,那一個時辰,是我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刻。”

“朕年幼無知,讓太後操心。”

“你那時還是孩子,哪懂這些?一個時辰之後,你自己回來了,渾身泥巴,高高興興向我講述外麵的花花草草,我本想嚴厲地懲罰你,卻不下得手,唉,大概就因為如此,你才記不得往事。”

韓孺子臉色微紅,向前一步,說:“母親,外麵真有廣大的世界,隻是坐在皇宮裏,朕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

“難道這世上隻有你一個皇帝?曆朝曆代的皇帝是怎麽做的?”

“曆代皇帝大都在太子時期開拓眼界、培養親信大臣,而且少有大楚今日之危機,母親,就算宮裏也能感受到外麵的變化吧?”

慈寧太後沉默不語,兒子終歸不是小孩子了,她越來越難以在言辭上爭得上風。

“大楚的官員也都希望朕留在皇宮裏,將天下交給他們治理,母親,就憑這一點,朕也得走出去,韓稠並非唯一的貪官,他們是大楚一切問題的根源。”

“陛下要走多遠?”慈寧太後問。

換成皇帝沉默了,他要走遍天下,不想現在就嚇到母親。

“朕要與大臣們商議之後再做決定。”韓孺子最後回道。

慈寧太後再次長歎一聲,“好吧,我不為難陛下,讓外人以為我是那種不講理的太後。”

“母親!”韓孺子又驚又喜。

“但我有條件。”慈寧太後馬上道。

“母親請說。”

“至少五位皇子。”

韓孺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頗覺尷尬,“母親……”

“五位皇子,早立太子,朝廷安心,我也安心,到時候隨陛下瘋去吧。”

慈寧太後是認真的,韓孺子思忖片刻,“兩位皇子,視情況立不立太子。”

慈寧太後也一愣,兒子居然跟自己討價還價,既好氣又好笑,“陛下有十幾名後妃,雖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或是生兒,或是生女,或是不生,都很難說。”

“好吧,三位皇子,不能再少了,養兒不易,三個我都嫌太少,至於立不立太子,到時候再說吧。”

慈寧太後也累了,叫來宮女,回自己的寢宮休息,她暫時獲得勝利,至少十個月內皇帝沒法隨意出宮,待到皇子陸續出生,皇帝或許就會擔起父親的職責,不再想著四處亂跑了。

韓孺子明白母親的用意,但他不能再惹怒母親,必須後退一步,而且皇子的確很重要,在趙若素提出的兩條難題裏,這是其中一條。

其次還得有一位守成可信的宰相。

佟青娥已經懷孕,是男是女尚不能肯定,三位皇子要什麽時候才能湊齊?韓孺子終於明白,為什麽皇帝的私事總是會變成公事、大事。

將十幾名後妃想了一遍,韓孺子還是去秋信宮見皇後。

崔小君正焦急地等待皇帝,此前與太後站在一起並非權宜之計,她確實以為皇帝不該如此隨意。

“第一次沒事,可是等陛下養成時不時外出的習慣,別人就會知道,並從中尋找機會,那名刺客在崔府潛藏了幾個月,他們有耐心。”想起當時的事情,崔小君不寒而栗。

韓孺子執住皇後的雙手,“我也有耐心,如果幾名刺客就能將我打敗,皇帝還有什麽意義呢?我現在最著急的事情是皇後盡快生個太子。”

前半句還很嚴肅,後半句突然變化,崔小君一時沒適應,隨即臉紅,“陛下……今天這是怎麽了?做事沒點正經。”

“這是正經事,事關大楚江山穩泰的正經事。”韓孺子嚴肅地說。

崔小君臉更紅了,滿腹的埋怨再也沒法說出口。

韓孺子遵守諾言,沒再隨意出宮,接下來兩天難得地放鬆一下,奏章、韓息、大臣、天下都可以等,他在宮裏舉辦真正的家宴,隻有太後、皇後與嬪妃們能夠參加,上官太後仍然置身事外,遠離一切熱鬧。

除夕到了,皇家的習慣與普通人家沒什麽區別,隻是排場更大一些、更隆重一些,祭祖就用了一個時辰,大批官員趕到太廟,與皇帝一同參拜曆代祖先。

到了下午,大部分官員都可以回家了,連休三天,衙門裏隻留少數人輪值,皇宮當然不能鬆懈,但是從城外調來一部分北軍與南軍,與宿衛八營共同輪值,以便讓將士們都能休息一下。

這是一個熱鬧的除夕,韓孺子盡可能將熱鬧引到母親那裏,眾人也明白皇帝的心意,輪番前往慈寧宮賀喜,到了正月初一,拜賀達到了高峰,宮人排成長隊,宮外的大臣、勳貴也都送來自家命婦,給太後拜年。

這是慈寧太後的新年,苦熬多年以後,她終於等來此刻,即便如此,她仍未得意忘形,一大早就先去慈順宮拜賀,下午又帶領大批命婦再次前往拜賀。

皇家也要互贈禮物,全由少府承擔,喬萬夫送來細表,韓孺子看過之後嚇了一跳,僅僅除夕和正月頭三天,他要送出去的金銀布帛就足夠北軍的一年軍餉。

好在還能收回來一些禮物,算來算去,大概價值送出去的不到一半。

“怪不得大家都喜歡給皇帝送禮,原來是有利可圖。”韓孺子對禮單很滿意,未做調整。

“大家都以為皇帝富有天下,卻不知皇帝也有手緊的時候。”喬萬夫笑道,這個年他過得很開心,商人的欠條都已毀掉,少府省下一大批錢,足以應付接下來一段時間裏的支出。

宮裏也要互贈禮物,皇帝送給宮人的主要是衣物與金銀,太監和宮女則湊份子,送一些特別的小物件,皇帝送給後妃的是珠定首飾,後妃還贈的則是筆墨紙硯等物,隻有淑妃鄧芸與眾不同,送給皇帝一口寶刀。

“燕趙之地多壯士,自然也多利器,這口刀可不普通,最早屬於前趙王莊垂,在他手中殺人無數,後來輾轉多人之手,染血更多,我們家在代國的時候搜尋到此刀,珍藏多年,今天獻給陛下。”

韓孺子不是很相信鄧芸的故事,但是承認那真是一口好刀,入手沉甸甸的,刀刃上有幾個小缺口,但是依然鋒利,吹發立斷。

慈寧太後不喜歡這件禮物,以為是凶器,立刻讓人帶走,妥善收藏。

韓孺子與皇後共同送給兩位太後一個小戲班,這是崔家早就采辦好的,培養了多半年,戲子都是十來歲的孩子,以為宮中解悶。

慈寧太後送給皇帝的是一身手縫長袍,送給皇後與崔家的則是金銀布帛,沒有特異之物。慈順太後的還禮都由女官負責,她本人什麽都不管。

一連幾天,宮裏宮外新年氣氛濃鬱,大夢又有了幾分太平氣象,韓孺子與母親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宮中生活。

初五起大祭,由太祖開始,每天一位皇帝的牌位巡行全城,最後再送回太廟,按慣例,勳貴世家以及各衙門的府前都要搭彩棚,爭奇鬥豔,吸引大批百姓圍觀,堪比正月十五的燈會。

韓孺子覺得自己沒做什麽,卻忙個不停,直到正月十六之後,終於閑下來,又能正常批閱奏章了。

奏章積累得不算太多,隻有一份值得注意。

西域的官員上報,從極西方來了一隊使節,自稱代表神鬼大單於,要來拜見大楚皇帝,官員按慣例護送至楚界,由楚地官員接管。

韓孺子大致算了一下,這隊使節兩天前應該到京城了,他卻沒得到通報。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