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縣比鄰齊國,地勢一馬平川,最近幾個月可不太平,先是齊王派人來征兵,縣令閉城自守,膽戰心驚地捱到齊王兵敗,又要防備餘賊入界,不等穩定下來,朝廷派出的捕賊大吏趾高氣揚地來了——這些人在京城是無名小卒,到了這裏就是大吏。

縣令焦頭爛額,心中頗有不滿,總覺得能保住縣城應該是大功一件,沒受到獎賞也就算了,反而還要接受刀筆吏的輪番盤問,好像犯了大罪一樣,他真想大聲發問:齊軍勢如破竹的時候,你們在哪?

縣令不敢開口,連想一想都要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今天,他尤其要堆出滿臉笑容,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並非官吏,而是一名太監。

午時剛過,官道上馳來一隊人馬,大概二三十人,沒有旗幟,也沒有開道的鼓樂,速度極快,不像是上方欽差,倒像是傳送急件的驛卒,可看他們的穿著確實是一隊太監,其中或許還有一些侍衛,很少進京的縣令認不出來。

“這麽快?”縣令從剛搭成不久的路邊涼棚下走出來,吃驚不小,他早晨才接到上司公文,自以為動作很快了,沒想到這邊剛剛準備好,欽差就到了,還好出來迎接得早,要不然會犯下大錯。

縣令匆忙整理官服,命令手下趕快列隊,揮手示意師爺將棚內的茶水撤掉,絕不能讓欽差以為他在這裏隻是喝茶而已。

欽差隊伍到了,數十匹馬驟然停止,揚起的灰塵逐漸擴散、降落,縣令不敢躲避,帶領眾人在塵土中跪下,“白馬縣恭迎欽差……”

“免禮。”馬上的聲音冷淡而高傲,倒是頗符合欽差的身份。

楊奉不記得自己到過多少地方了,這些天來,他風塵仆仆地一直四處奔波,為了節省時間盡快上路,隻帶了二十幾名隨從。

他在追捕一個人,在楊奉眼裏,此人十分關鍵,甚至比叛逆的齊王還重要。

為了這名逃犯,楊奉不得不暫時放棄皇帝,他還有一個想法,想看看皇帝能否在宮中自立、是否值得他以後付出更多心血。

“弓手備齊了嗎?”楊奉坐在馬上問道,他沒時間跟地方官吏周旋,必須做出居高臨下的架勢,才能做到速戰速決。

縣令從接到這個要求的時候起就感到疑惑,不敢多問,馬上道:“齊了,就在那邊待命。”

楊奉看到了,拍馬向前,隨從跟上,隻有一名太監留下,下馬向縣令展示文書,讓他簽字蓋印,盡快完成該有的程序,縣令手忙腳亂,他已經安排好筵席與禮物,可是都在縣城裏,怎麽也想不到欽差是個急性子。縣令的官印不在身邊,隻得命師爺即刻去取,心想這位太監欽差不是來打秋風的,要辦的事情肯定不小。

百餘名縣兵列隊而站,隊伍參差不齊,很多人的穿著與普通農夫沒有區別,身無片甲,手裏倒是都握著硬弓,斜挎的箭囊裏存著七八支箭矢。

楊奉並不意外,他所過之處,各地兵卒大都如此,像樣一點的精兵都被征發,跟隨太傅崔宏去北方迎戰匈奴了。

縣尉匆匆跑來,他跟縣令待在一起,沒有馬,因此落後,迎著揚塵,氣喘籲籲地對馬上的欽差說:“上差……咳咳……這些都是……咳……從各鄉調來的……咳……箭士,還有一些正在趕來,到今晚……”

“這些人就夠了。”楊奉求快,對眾縣兵大聲道:“待會每人試射三箭,平直穩重可達八十步者,賞銀五兩。”

本來茫然無措的縣兵一下子興奮起來,縱聲歡呼,縣尉紅著臉揮手,命令士兵閉嘴,不得在欽差麵前無禮。

楊奉不在乎,他已經見慣地方上的隨意與混亂,白馬縣算是不錯的了,數名隨從前去擺放簡易箭靶,楊奉問縣尉:“你熟悉本地人物風俗嗎?”

縣尉連連點頭,“熟悉,下官就是本縣人氏,為吏二十餘年,地方上的縉紳,沒有我不認識的。”

楊奉撥馬走出一段距離,給縣兵騰出射箭的地方,然後停下,對跟上來的縣尉說:“我要打聽的人不是縉紳,是位豪傑。”

“豪傑……不知是哪一位?”

“趙友。”

“趙友?”縣尉麵露茫然。

“人稱千金璧的那個趙友。”

“哦,白馬趙千金,當然認識,上差為何打聽他……”

楊奉敏銳地注意到縣尉目光中的一絲慌張,這就是他為何一定要速戰速決的原因,地方官吏與豪傑大都有交往,晚一步,消息就會被泄露出去。

“趙友窩藏欽犯,我奉皇帝之命親來捉拿,違逆者滅族,通風報信者,死罪。”

縣尉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白馬縣民風淳樸,沒人敢與欽犯勾結……我再去調些兵馬。”

“不用,這些人足夠。”楊奉看向正在輪流射箭的縣兵,重賞之下,頗有幾位射得既遠又直,是否能中靶他倒不在意。

縣尉臉上青紅不定,終於壯起膽子說:“上差或許有所不知,趙友人稱‘千金璧’,乃是雙臂有千斤之力的意思,並非千金之璧玉,他為了附庸風雅才改為‘璧玉之璧’。”

“我聽說過。”楊奉早已摸清趙友的底細。

縣尉更顯恐慌,“不僅趙千金力大無窮,他還有一群兄弟,慣常舞刀弄劍,這個……這個……不好對付啊。”

“江湖功夫,不足為懼,隻要你們聽從命令就行。”

“聽,下官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令。”

楊奉冷淡地嗯了一聲,等了一會說:“若能拿住趙友窩藏的欽犯,大功一件,賞銀至少千兩,若是主犯,十萬兩,官升數級不在話下。”

縣尉立刻笑逐顏開,原本還有幾分猶豫,現在就算是去抓捕自己的親兄弟,也顧不上了。

試射很快結束,勉強湊足六十名合格的士兵,隨從太監立刻分發賞金,每人五兩,得到的人昂首挺胸,沒得著的人垂頭喪氣。

楊奉一行共有二十六人,馬匹卻有四十匹,分一匹給縣尉,命他帶路,前去圍捕白馬縣豪傑趙友,卻暫時不告訴縣兵們去處。

欽差帶著士兵揚塵而去,縣令站在路邊,捧著公文茫然遙望,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也不敢離開,隻好留在原地,等師爺將官印取來。

趙友家在城外七八裏的莊上,縣尉熟門熟路,一點遠道也沒繞,望見莊園之後,楊奉停下,等後麵的縣兵跟上。

縣尉道:“兵太少,圍不住莊園,不如讓下官獨身進莊,勸說趙友投降,交出欽犯,倒也省事。”

“不必,你帶兵在正門前列陣,聽我命令,齊射即可,其它事情不用你們管。”

楊奉扭頭示意,大部分隨從下馬,分批出發,把守莊園四方,隻有六人留下保護中常侍。

縣尉再不敢插話,隱隱感到這名欽差與眾不同,雖是宮裏的太監,對江湖上的事情卻好像很熟。

縣兵跟上來,在正門前站成兩排,彎弓搭箭,莊裏已經發現異常,大門緊閉,偶爾有人探頭,很快就縮回去。

縣尉急於立功,得到欽差的許可之後,催馬上前,大聲道:“趙千金,你犯事了!速速投降,交出欽犯,或可饒你不死,若不然……哎呦。”

莊園牆頭有人影一閃,縣尉抱頭,調轉馬頭疾跑回來,一手捂臉,鮮血從指縫裏流出,“賊人用暗器。”

賊人不隻用暗器,莊園大門突然敞開,十餘人揮舞刀槍衝出來,嘴中呼喝,帶頭的是一名壯士,三十歲左右年紀,****上身,胳膊上刺著龍形,雙手各握一柄大鐵錘,怒聲大叫:“擋我者死!”

趙千金在白馬縣頗為知名,連縣尉都懼他幾分,一見他衝出來,心中立生怯意。

楊奉卻不在意,他得到確切消息才趕來此地,知道莊裏沒有多少人,他也不想與這些亡命之徒比試拳腳刀劍,當即下令:“彎弓。”

欽差監督,又剛領過賞銀,縣兵們即使心裏恐懼也不敢後退,馬上拉開弓弦,等待發射的命令。

楊奉眼看著趙友等人張牙舞爪地撲來,已經進入八十步之內,也不肯下令。

一名縣兵太緊張了,手一鬆,放出一箭,沒有準頭,從敵人頭頂飛過去。

楊奉喝道:“穩住!待命!”

十幾名江湖豪傑越迫越近,其中一人不停揮手,擲出飛刀,射到楊奉身前的暗器都被隨從侍衛攔下,縣兵就沒有這麽好的待遇了,兩人中鏢,倒地慘叫。

楊奉仍不下令,縣尉嚇得臉色又白了。

相距不過四十步,趙千金身上的龍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楊奉終於喝道:“放箭!”

五十幾箭應聲而發,這個時候準頭不重要,箭矢如雨,頃刻間就射倒了七八人,剩下的六人愣了一下,其中五人轉身逃跑,趙千金卻將雙錘舞得更快,繼續前衝。

“彎弓!放箭!”楊奉的第二輪命令下得快,縣兵們幾乎跟不上,隻有三十多人及時射箭,但已足夠,趙千金連中數箭,撲通倒下,逃跑者也中箭,跑出沒多遠,迎上埋伏的欽差侍衛,一刀一個都被殺死。

整個圍捕過程不到兩刻鍾,隻有縣尉和兩名士兵受傷。

楊奉帶來的侍衛早已翻牆進莊,沒過多久,持刀衝出大門,拖著一名男子。

縣尉很好奇什麽樣的欽差能讓宮裏派人來追捕,一眼看去,那人寬袍大袖,不像是亡命之徒,也不像本地人。

楊奉跳下馬,走到犯人麵前,盯著他看了一會,說:“你不是淳於梟。”

犯人大笑,“家師神通廣大,你們永遠也抓不到他!”

楊奉很失望,一名侍衛手起刀落,犯人頭顱落地。

縣尉又被嚇了一跳,正想下令縣兵入莊搜查餘犯,被箭射中的一名豪傑大聲道:“我知道淳於梟在哪,我知道,快救我!”

楊奉走過去,低頭看著那張惶恐萬分的臉,“在哪?”

“救我……”

“說出來,饒你一命。”

“我、我偷聽到他們說話,淳於梟已經潛入京城,說那裏……那裏有一股新天子氣升起。”

楊奉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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