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大殿寬闊而陰森,香煙繚繞,牌位都供奉在深深的壁龕裏,像是躲於陰影裏的捕獵者,但這些幽魂的威力今天失效了,一群人就在它們的注視下做出不敬之舉。

殿門敞開著——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每年也就兩三次——三十餘名太監與宮女排成兩行,堵住門戶,看他們的神情,像是即將被獻給大楚列祖列宗的牛羊,五名太廟禮官扁扁地趴在地上,嘴裏一個勁兒地念叨,向鬼神乞求饒恕,他們不敢攔也攔不住這些闖入者。

兩名皇子並肩坐在小圓凳上,臉上沒有血色,上官皇太妃站在他們身前,伸手扶著一名小宮女的肩膀,聽取一位又一位信使的報告。

“三百多位大臣聚在楚陽門內喧嘩,門外還有大量百姓聚集。”

“大臣們已經衝進內宮,正前往太後寢宮。”

“一撥大臣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直奔太廟來了!”

消息接二連三,皇宮似乎變成了戰場,四處都是敵人,越逼越近。上官皇太妃臉上不動聲色,麵對任何消息都是簡單地嗯一聲,必須做出回答時就隻有一句話:“皇帝屍骨未寒,太後傷心欲絕,大臣們應該多體諒一些。諸位嚴守門戶,太廟是祖宗重地,他們不敢衝進來。”

對這些消息,東海王顯然另有看法,每次聽完之後,都要用腳輕輕踢一下韓孺子,表示得意之情,但他不敢胡言亂語,那名捧匣宮女就站在他們身後,手勁奇大,東海王挨過兩拳之後老實多了。

天亮的時候,事態更加急迫,據說太後寢宮已被一群老臣包圍,他們跪在庭院裏放聲痛哭,哀悼數年內駕崩的三位皇帝,以此勸諫太後盡快交出兩位皇子,而另一群大臣衝到了太廟門外,同樣跪成一片,齊聲誦讀一篇文章。

東海王臉上露出喜色,將這視為自己的勝利,韓孺子心中則在尋思中常侍楊奉怎麽不見了,以那樣一名勇猛的太監,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躲起來。

整座殿中,隻有上官皇太妃還保持著完全的鎮定,命令其他人堅守門戶,對殿外的誦讀聲不做任何回應。

“外麵的大臣在幹嘛?祭祖嗎?”太監左吉問道,他一直留在皇太妃身邊,卻沒有分享她的鎮定,俊俏的臉比兩位皇子還要蒼白。

“這是一篇諫文,或者是檄文。”皇太妃輕聲道,又仔細聽了一會,“關東大水、北郡地震、長樂宮火災……他們以為天下陰陽失調、災害頻生,責任全在皇太後和我身上。”

“胡說八道!”左吉顫聲表示憤慨,“皇太後……還有沒有其它計劃?”

皇太妃搖搖頭。

“景耀和楊奉呢?他們兩個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能夠勸退大臣嗎?怎麽到現在連個消息都沒有?”

皇太妃連頭都不搖了。

殿外的誦讀聲越來越響亮,東海王的膽子隨之大了一些,低聲對韓孺子說:“其實很簡單,把我交出去,或者就在太廟裏立我為帝,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左吉跑到門口,躲在守門太監的身後向外張望了一會,又跑回皇太妃身前,“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外麵的大臣裏有幾位是我的熟人,讓我去跟他們談談,或許能讓他們先退出太廟。”

“你?”皇太妃略顯驚訝。

“也不是很熟。”左吉急忙改口,“互相能叫出名字而已,圍攻太廟實在不成體統,隻要說清這一點,他們應該會退卻。真是的,皇城衛士全都叛變了嗎?竟然讓大臣們闖了進來。”

“衛士隻奉皇帝旨意,如今帝位空懸,他們自然無所適從。”皇太妃倒沒有特別意外,想了一會又說:“你去吧,或許真能成功呢。”

左吉一躬到地,轉身跑了出去。等他的身影消失,東海王嗤了一聲,“左吉明哲保身,他這是要逃跑了。”

皇太妃看了看東海王,臉上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但是什麽也沒說,又轉回身。

東海王隻能對韓孺子炫耀,“想當皇帝,心眼兒就得比別人更多一點,要做到見微知著。”

韓孺子點點頭,心裏隻有一個希望,事情能快點結束,然後自己就能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老實說,這一次進宮,印象比三年前短暫居住過的一個月還要差。

東海王似乎猜對了,左吉一直沒有回來,外麵的誦讀聲也一點沒有減弱。

隨著太陽越升越高,大殿裏沒有那麽陰森了,東海王站起身,大聲道:“究竟在等什麽?等我稱帝,會赦免所有人,上官家會得到許多封賞。”

捧匣宮女二話不說,像拎小雞一樣,用一隻手將東海王拽回圓凳上。

“放開我,我馬上就要當皇帝……哎呦。”東海王不敢掙紮了,怒視宮女,將其視為登基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仇人。

皇太妃轉過身,麵對兩位皇子,“抱歉,讓你們經曆這些,帝王也是人,鬧起家務事的時候,跟普通人家沒有太大區別,隻是牽涉的人更多一些。無論你們當中的哪一位稱帝,都有機會改正這一切,恢複皇家的尊嚴。”

“‘無論哪一位’?”東海王沒能控製住心中的疑惑與憤怒,“隻有我才配得上帝位,皇太妃,你應該清楚這一點吧?崔家絕不會同意讓孺子稱帝,瞧他的名字、他的樣子,哪像是大楚皇帝?你們上官家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想讓天下大亂嗎?”

韓孺子坐在那裏不動,皇太妃對他笑了一下,正要說話,守門的一名太監大聲叫道:“攻過來了!”

直到這一刻,皇太妃終於臉色微變,她能守住太廟,靠的不是人多勢眾,而是大臣們對韓氏列祖列宗的敬畏,一旦禁忌被突破,她和皇太後將一敗塗地。

看守皇子的宮女打開木匣,取出一柄短劍,將匣子放在地上,大步走到皇太妃身前。東海王閉上嘴,希望大臣們這一次能堅決一點,不要重蹈東清門的覆轍。

守門的兩排太監與宮女一衝即潰,數人大步跨過門檻,宮女雙腿微彎,要憑一己之力阻擋眾敵。

“放下劍,是我!”楊奉站在門口,背朝陽光,身後跟著五六名隨從,這是他給韓孺子留下的第二個深刻印象,與第一次的陰冷正好相反。

宮女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收劍退回原位。

楊奉前趨至皇太妃麵前,冷靜地說:“談成了,奏章馬上就能擬好,新帝一登基,立刻就能加蓋禦璽。”

“談成什麽了?”東海王大聲問,沒有得到回答。

皇太妃長出一口氣,“不能大意,南軍大司馬交出印綬了?”

“正在進行,景公在盯著這件事。”

東海王更疑惑,“南軍大司馬崔宏是我親舅舅,他為什麽要交出印綬?”仍然沒人回答,他自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上官家想當南軍大司馬,我舅舅同意了,作為交換,我就能當上皇帝了!”

還是沒人應聲,韓孺子抬起頭,看著楊奉,雖然母親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卻對這名太監充滿信心。有什麽事情要降臨在自己頭上,他想,卻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如此。

又有人跑進大殿,這回是左吉,滿頭大汗,“大臣們同意妥協,正在有序地退出太廟!”

“有勞左公。”皇太妃說,左吉滿麵笑容,掏出巾帕揩拭臉上的汗珠,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東海王不停地嘀咕著自己就要當皇帝了,向持劍宮女投去威脅的目光,宮女一點也不害怕,目光掃視,保持全神戒備。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東海王忽坐忽站即將忍耐不下去的時候,景耀終於來了,一進殿就向皇太妃和兩名皇子跪下,“皇太後有旨,即刻在太廟尊奉新帝,祖宗有靈,天佑大楚。”

東海王大笑數聲,跳到地上,做好接受尊號的準備。

“遵旨。”皇太妃道,前行數步,轉身,向皇子跪下,持劍宮女也跪下,順勢將手中的劍放在地上。

“會不會太簡陋了一點?以後會有一個正式的大典吧?”東海王問。

“請鬆皇子祭拜列祖列宗。”楊奉說。

“哪來的鬆皇子?我是東海王韓樞。”東海王扭頭看向韓孺子,突然明白過來,“這不可能,我母親和幾位舅舅不會同意……景耀,你說過我肯定能當皇帝,我才跟你進宮的。”

景耀匍匐在地,冷淡地說:“老奴不記得曾說過這樣的話。”

宮女悄沒聲地過來,拉住東海王的胳膊,強迫他跪下,大殿裏,隻有韓孺子還坐在圓凳上,像是被嚇呆了。

等了一會,楊奉膝行向前,來到凳前,輕聲說:“陛下要先祭祖再登基。”

“我要讓母親進宮。”韓孺子終於開口。

楊奉擠出一絲微笑,用更低的聲音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能做什麽?”

“陛下想做什麽?”楊奉問。

韓孺子左右看了看,指向被強迫跪在地上正不服氣地掙紮著的東海王,“我要他留在宮內。”

“如陛下所願。”

“我不留下,我要回家!”東海王哭喊著,恨透皇宮裏的所有人。

韓孺子坐在凳子上還是沒動,楊奉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點點頭,帶頭退向門口,其他人,包括東海王在內,也都退下,隻剩楊奉仍然跪在凳前,抬頭看著十三歲的皇子,“陛下有什麽話盡管對老奴說。”

韓孺子說:“我會被殺死嗎?”

楊奉一愣,假裝沒聽懂,“每個人都會死。”

“我是說‘被殺死’。”

楊奉不能再裝糊塗了,尷尬地問:“陛下……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

韓孺子看向門口的東海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我的優勢——就是被殺死之後不會有人在意吧?”

楊奉大吃一驚,所有人都看錯了這位皇子,這將給好不容易才恢複穩定的朝堂帶來諸多變數,甚至腥風血雨。他後悔了,不該一力推舉韓孺子,可是事已至此再沒有退路。

“皇帝不會被殺死。”楊奉說,“真正的皇帝不會。”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