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洛陽一待就是幾個月,新年在即,仍不肯起駕回京,反而熱衷於發布聖旨,一道接著一道,任命了大批新官員,同時不停地召見留守京城的重臣,每次隻見一位,除了宰相,三品以上的實權大臣,幾乎都被叫到。

皇帝的應對之策由此變得清晰。

挨個召見大臣,是為了分化朝廷,這一招確有效果,同在京城的時候,大臣們十分團結,一旦分處兩城,中間隔著函穀關,免不了彼此猜疑,隻要是被皇帝見過的人,都要向同僚“自證清白”。

但大臣還是慢慢分化了,原兵部尚書蔣巨英調任大將軍府掌印官,專職調查兵奴一案,一有人來說情,他就雙手捧出軍令狀的副本給對方看,“本官的身家性命都在這上麵,你說,我該怎麽幫你?”

皇帝的另一招則讓大臣們更加頭疼。

新官員都是皇帝親選的人才,品級不高,卻被安插在重要部司,這些人有皇帝撐腰,個個都很狂傲,以未來的尚書、侍郎自居,一上任就挽起袖子要大幹一場,令上司極為不滿,同時也心懷忐忑。

京城大臣多已上交請辭奏章,皇帝扣留不放,原來隻是緩兵之計,隻待親信成熟,就要將大臣全換掉!

沒有幾個人真心想辭官,皇帝隻是要求釋放私奴,並沒有沒收田宅,如果丟掉官位,損失可就大了。

大臣開始“反擊”,做法是在其位而不謀其政,暗示手下的老吏可以怠工,皇帝既然派來了新官員,就讓他們幹活兒好了。

朝廷逐漸陷入混亂,影響之大,遠在洛陽的皇帝也能感覺到。

奏章不再按時送達,晚個兩三天已成常態,順序顛倒,不分輕重緩急,偶爾還會有丟失,不是落在驛站,就是遺落在部司,追究起來,全是推委,誰做事誰擔責,皇帝任命的新官員隻好請罪。

皇帝仍不屈服,奏章混亂,他幹脆不做批複,有了想法之後,直接下達聖旨,驛站不可靠,就派宿衛軍甚至身邊的太監將聖旨送往京城的宰相府,盯著宰相發布下去。

卓如鶴總算盡忠職守,他沒有完全站在大臣一邊,雖然不停地上書請辭,並且言辭懇切地請求皇帝以天下為重,稍退一步,但是沒像其他大臣那樣懈怠,隻要是聖旨,都會照行無誤。

大雪紛飛的季節,皇帝與大臣鬥得熱火朝天,“戰場”逐漸擴張,最先加入的是一群讀書人。

讀書人也發生了分裂,一派支持皇帝,一派支持大臣,或是當眾辯論,或是書信往來,各持己見,一些人甚至因此斷交。

瞿子晰曾算是讀書人的首領之一,如今卻彈壓不住當初的仰慕者,他還在東海國,各地書信絡繹不絕,府門下經常被塞進匿名信,大都是指責與咒罵,聲稱他失去了氣節,令天下讀書人寒心。

瞿子晰隻給幾位好友回信,對其它書信一概不回,親筆寫下四個大字,貼在大門上——公門無私,字跡被潑墨,他就安排工匠刻了一塊木匾。

瞿子晰身為右巡禦史,沒法參與讀書人之間的爭鬥,皇帝這一方的“大將”是康自矯,他沒有被派回京城當官,仍然留在皇帝身邊充當顧問,白天與到訪的讀書人當場爭辯,晚上奮筆疾書,繼續為自己辯護。

康自矯很聰明,不以強權壓人,擅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方說皇帝逾越規矩,他就問大臣的規矩在哪裏?對方說皇帝勞民傷財,他就問勞誰的民、傷誰的財?對方說天下紛擾,皇帝要負最大責任,他就說皇帝當然負責,所以才要頻繁下達聖旨……

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戰鬥,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無論對錯,皇帝都不會改變主意。

韓孺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接下來,他要等大臣出新招。

離新年還有半個月,這天午時過後不久,東海王求見。

東海王一直小心地置身事外,拒見外人,連信都很少寫,隻在被皇帝問到的時候才給一些不痛不癢的建議。

韓孺子剛用過午膳,正站在桌子旁邊發呆,桌上的公文擺得亂七八糟。

東海王進來之後笑道:“豈有此理,連陛下身邊的人也懈怠了,桌上這麽亂也不好好收拾一下。”

韓孺子轉過身,“何必呢?這就是真實的現狀,無需粉飾。”

東海王又笑一下,沒有接話,說道:“我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陛下肯定猜不到是誰寫來的。”

“你既然說朕‘猜不到’,那這封信十有**是從宮裏來的,太後還是皇後?”

“是太後。”東海王躬身道,皇帝就像是即將入場比武的高手,氣勢外露,隨時都準備做出反擊,東海王隻能甘拜下風,“慈寧太後拜托我一件事,要我勸陛下回京,過個年就好,年後隨陛下去哪都行。”

韓孺子沉吟片刻,“這是大臣的新招。”

“嗯……倒也未必,思子心切,慈寧太後應該是真心希望陛下回京。”

“太後是真心,但是真心會被假意所利用。”韓孺子指著桌上的奏章,“你覺得亂嗎?這是兩個月來最準時的一次,數量也最多。你來之前,朕就在想,大臣此番服軟是為了什麽?”

東海王不願與皇帝直接爭辯,苦笑道:“這麽說,連我也被利用了。”

韓孺子微笑,“既然來了,就說說吧,你要怎麽勸服朕回京?”

“我有自知之明,陛下肯定不會同意,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你今日的說辭沒準就是大臣們以後的說辭,即使朕不接受,也可以提前有所防範。”

東海王撓撓頭,“其實我還真沒有好的說辭,來之前我是這麽想的,太後的麵子不能駁回,我來求見陛下,隨便說幾句,就算給太後一個交待。”

“你的本事不止於此,別謙虛,‘隨便’說吧。”

東海王拱手,麵露沉思之色,側行三步,轉身麵對皇帝,說:“陛下允許我‘隨便’說,我就鬥膽一次:陛下覺得做皇帝很難,可曾想過太後也很難?”

東海王說中了要害,韓孺子沉默片刻,說:“太後難在何處?”

“陛下覺得大臣難對付,因此遠離京城,太後卻在京城,深處宮中,無時無刻不受大臣影響,所見所聞盡是陛下不好的事情,所謂三人成虎,太後必然以為陛下身處險境,慈母之心擔憂不已,此為一難。”

韓孺子無言以對,他多次派張有才回京城給母親送信,可信畢竟不是本人,抵消不了大臣的影響,他能想象得到,在母親眼裏,皇帝在外一定已是風雨飄搖。

東海王繼續道:“何謂‘顯貴’?隻是地位尊崇沒有用,總得人前顯耀,所以品級低些的實權之官,比位居一品的虛銜之官地位更高。太後母儀天下,天下女子當中數太後地位最高,可是有貴無顯,淪為虛銜,此為二難。”

“朕將舅氏一家留在了京城。”韓孺子辯解道,慈寧太後曾向皇帝請罪,要將王家人都送回鄉下老家,韓孺子第一次派張有才回京,解決的就是這件事,留下了王家人,還給予許多賞賜。

東海王笑道:“陛下對舅氏與對太後一樣,富則富矣,算不上‘貴’,更不是‘顯貴’。”

韓孺子歎息一聲,“王家若成‘顯貴’,朕隻怕群臣效仿,官官任人唯親,大楚衰落更甚。”

“陛下擔心得很對,外戚常是禍亂之源,史書上的記載不計其數。我隻是想,陛下不能令王家‘顯貴’,是否能在別的事情上抬舉太後,令太後臉上有光呢?陛下孝心可盡,太後也得心安,不會再以為自己的太後之位是虛銜。”

韓孺子盯著東海王想了一會,“你還真有幾分本事。”

東海王笑道:“一點小聰明而已,至於朝堂與天下,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東海王先將路堵死,韓孺子嘿了一聲,他現在不相信東海王還能奪取帝位,但是也不會重用他。

“等等再說吧。”韓孺子沒有立刻做出決定,就算要推崇慈寧太後,也要等大臣先請皇帝回京,拒絕之後再接受慈寧太後的請求。

“太後怎麽會給你寫信?”韓孺子有點疑惑,母親對東海王向來不喜,甚至曾勸皇帝斬草除根,如今卻向東海王求助,實在有些古怪。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大概是平恩侯夫人在太後麵前把我誇了幾句。”東海王搖搖頭,“平恩侯夫人太愛管閑事。”

“平恩侯夫人……他兒子還在洛陽吧?”

“苗援?在洛陽,驍騎營軍吏。”

韓孺子陷入沉思。

東海王等了一會,問道:“我該怎麽回複太後?陛下請放心,陛下所言絕不會從我嘴裏泄露出去。”

韓孺子抬起頭,“為什麽朕一定要回京城?為什麽太後、皇後不能來洛陽與朕相聚?路途並不遙遠,道路也很平坦。”

東海王愣了一會,“應該可以,可是這樣一來……洛陽不就變成京城了嗎?”

韓孺子點頭,“東海王,你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

東海王大吃一驚,這可不是他的主意。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