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權給宰相,自己終得閑暇,攜皇後、皇子與公主前往倦侯府小住,在這裏,皇帝召見了皇後的父親崔宏。

崔宏與皇帝的明爭暗鬥從未中斷過,但是兩人很久沒見過麵了,上一次是韓孺子前往崔府探病,結果遭到刺殺。

崔宏的確一直有病在身,比從前瘦了整整一圈,容貌也更顯老,皇後倒是經常與父親有書信往來,卻沒怎麽見過麵,看到父親的第一眼,差點哭出來。

父女二人唏噓一番,覺得差不多了,皇後請父親去後花園散散心。

皇帝就在後花園等著崔宏。

兩人彼此間從未有過信任,每次見麵都有些尷尬。

韓孺子坐在亭子裏,望著池塘對麵的一群宮女,她們正護著幾位皇子與公主,逗弄亂躥的小雞和戲水的鴨子。

崔宏進來,正要下跪,韓孺子轉身笑道:“這裏不是朝堂,太傅不必拘禮,請坐。”

“謝陛下。”崔宏坐在皇帝對麵,春風吹來,身子的袍子更顯寬大,他也向池塘對麵望去,“被抱著的那位就是慶皇子吧?”

“嗯,他受太後寵愛,習慣被人抱在懷裏。”

聽說慶皇子要出宮,慈寧太後特意加派人手,三名老成持重的宮女,輪流抱持,慶皇子幾乎腳不沾地。

與之相比,三位小公主就自由多了,年紀大些的已能滿地亂跑,最小的孺君公主也在毯子上爬來爬去。

“第一位皇子,難怪太後愛不釋手。”崔宏張望幾眼,“孺君公主在哪?”

“毯子上的那個,抓住泥土往嘴裏塞的就是孺君公主。”

對麵的宮女正費力地從公主嘴裏搶奪泥土,崔宏大笑,“公主真是活潑,這樣很好,說明身體不錯。”

“朕與皇後皆非愛動之人,公主的淘氣不知像誰?”

崔宏微笑道:“陛下不知,皇後如今嫻靜,兒時卻不是這樣,爬樹、攀牆,與男孩子相差無幾,七八歲的時候才變了性子。”

韓孺子輕笑一聲,“原來如此。”

幾句閑聊,消除了不少尷尬,韓孺子轉身,麵朝崔宏,正色道:“皇後說,太傅不願出來任職。”

崔宏拱手,長歎一聲,“非不願也,實不能也,陛下也看到了,老臣一身病痛,又是待罪之身,入職兵部,隻怕會耽誤朝廷大事。”

“太傅半生戎馬,兼又熟知朝廷掌故,區區一個兵部,不會牽扯太傅多少精力。”

宰相卓如鶴既然首先推薦,就表明崔宏已有出山之心,隻是按規矩,必須推辭一番。

韓孺子了解這套規矩,於是“苦勸”一番,最後崔宏跪頭謝恩,接受兵部尚書之職。

“朕有一人推薦給太傅,請太傅在兵部多加考驗。”

“陛下推薦之人必不會錯。”

“難說,此人做事還算穩妥,也能出謀劃策,隻是風評不佳,朕因此頗為猶豫。”

“不知陛下說的是哪位?”

“水軍將領賴冰文。”

崔宏點下頭,“老臣聽說過此人,棄文從武,據說是因為……”

“那件事是真的嗎?”韓孺子問道。

崔宏已不像剛見麵時那麽尷尬,但也沒自在到無話不說的地步,“耳聞而已,不知實情。”

“多事之秋,先論才再論德吧。”韓孺子沒再問下去,“太傅執掌兵部之後,要如何應對西方之敵與北方匈奴?”

“靜觀其變。”

“請太傅細說。”

“西方之敵根底未知,但也不必過於恐慌,此敵若從西域來,則其數量必然不多,若繞路由北方來,與匈奴合流,不過是更多匈奴人而已。大楚防範匈奴一百多年,或攻或守,皆有成規。眼下大楚尚無力遠攻,以守為主,塞外碎鐵城、馬邑城一西一東扼守門戶,背後長城橫斷,再後是邊塞郡國。依過往之策,塞外駐兵不宜多,多則空耗錢糧,且敵蹤不明,塞外無路,不利楚軍調動,隻可向邊塞諸郡國加強駐軍,塞外有事,出城接迎,若是匈奴專攻一處,關內調兵也方便些。”

若在從前,韓孺子必然要與崔宏爭辯一番,以證明“過往之策”未必適應現在的情況,但他隻是點點頭,“這正是朕所依仗太傅的地方。”

崔宏臉上顯出一絲明顯的意外,很快消失,“老臣守成而已,難圖進取,無論何時,陛下若有他選,老臣立即交印讓賢。”

“望太傅勉力支撐,總得邊疆穩定,朕才放心讓太傅休養。”

崔宏稍稍寬心,知道自己並非臨時任命。

崔宏告辭,韓孺子送出一段路,又回到亭子裏,向對麵望去,正好看到慶皇子在宮女懷中大哭,不由得暗自搖頭,心想等慶皇子再大一些,必須要讓母親放手。

皇帝與皇後在倦侯府一住數日,皇子與公主都被送回宮內,兩人仍留住了三天。

皇帝好不容易表現出妥協的一麵,對他的這點小小喜好,再沒人提出反對。

崔宏出任兵部尚書,崔家又一次絕地逢生,令眾人驚訝不已,隻能感慨崔家生了一個好女兒,都以為是皇後保住了崔太傅。

原兵部尚書蔣巨英被提升為大將軍,同樣令眾人驚訝,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蔣巨英的仕途快要到頭了。

大將軍府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皇帝接連派出七名顧問入府任職,大將軍府向來位高而權輕,因此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一點。

與之相比,皇帝對禦史台的改變更加惹人注意,讓許多人覺得,皇帝的變化或許也沒有那麽大。

瞿子晰回京了,一連三天前住倦侯府與皇帝長談。

第四天,韓孺子召見左察禦史馮舉。

馮舉也是第一次受到皇帝的單獨召見,比宰相卓如鶴更覺意外,也更加忐忑。

見麵地點在大廳裏,皇帝端坐,馮舉跪下磕頭,禮畢之後又過去一會,太監才請他平身。

馮舉預感到不妙。

“馮禦史知道朕為何召你來吧?”

“臣不知。”馮舉低頭道。

韓孺子歎息一聲,“最近彈劾馮禦史的奏章可不少。”

馮舉心裏咯噔一聲,馬上拱手道:“臣在禦史台司督察之職,難免得罪同朝之臣,受到彈劾也很正常。”

“馮禦史所言極是,可朕有一點不明,馮禦史在禦史台任職至今,未見幾份彈劾他人之奏章,何以得罪同朝之臣,反受彈劾?”

馮舉吃了一驚,身上出了一層冷汗,立刻跪下,想要辯解,卻想不出合適的話來,隻得道:“臣自忖無錯,不知奏章裏彈劾臣什麽,望陛下告知。”

“你先起來。”

馮舉慢慢起身。

“有一份奏章,彈劾你身為監察之官,卻與朝臣來往甚密。”

“絕無此事,臣隻是……隻與親友往來,人之常情。”

韓孺子微笑道:“馮禦史的‘親友’好像不少,朝中大臣多半都與馮禦史沾親吧?”

“沒那麽多。”馮舉額上滲汗,“臣、臣知錯了,今後再不與朝臣往來。”

“嗯,偶爾往來一下也沒什麽,畢竟有一些人是真正的親友。”

馮舉越來越不自在,怎麽也沒想到皇帝會拿自己開刀。

“還有一份奏章,說馮禦史人雖已離開吏部,手卻留下來,吏部上下皆聽使喚,任命了一批‘馮氏官’。”

馮舉又跪下,與剛才的彈劾不同,插手吏部可是重罪,“汙蔑!這是汙蔑!臣自從擔任左察禦史以來,再沒有去過吏部,頂多……頂多與相熟的官吏偶爾相聚,閑聊而已,絕未幹涉過任何事務。”

“朕也不太相信,朝廷大官任命由朕親定,次一級官員決於宰相,吏部不過推薦而已,如何給‘馮氏’立官?”

“陛下英明,有陛下此言,臣無憾矣。”馮舉心裏越發惴惴不安。

“另有一份奏章,說馮禦史不滿廢私奴之令,與大臣勾結,陽奉陰違……”

“血口噴人!”馮舉顯得極為憤怒,臉上青筋畢露,“臣敢問一句,是誰在彈劾臣?有何證據?”

韓孺子沉默一會,“彈劾者不隻一人,不說也罷,至於證據,倒是有一些,但朕並不相信,皆需再加求證。”

“臣願對質,也願接受查證,以表清白。”馮舉硬著頭皮說。

韓孺子搖搖頭,“朕不想折騰了,馮禦史乃武帝朝老臣,功勞顯赫,縱不得賞,也不該受此羞辱。”

馮舉連連磕頭,“陛下之恩,臣肝腦塗地不足以為報……”

馮舉大表忠心,聽得幾名太監都皺眉頭了。

等他說完,韓孺子道:“以馮禦史多年之功,該封太師。”

馮舉呆若木雞,又是一個意想不到,好一會才道:“臣、臣受之有愧……”

“不必推讓,馮禦史該受此封。”

太監上前,馮舉隻得告退,頭暈目眩,如在雲裏霧裏,怎麽都沒想明白,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二門外,馮舉遇到了趙若素。

送行的太監轉身回去,趙若素迎上前,拱手道:“馮大人見過陛下了?”

馮舉認得趙若素,卻沒怎麽說過話,眉頭一皺,突然明白些什麽,急忙上前一步,湊近道:“陛下是何用意?”

“馮大人總得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陛下先是說有奏章彈劾我,然後……然後說是要封我為太師。”

趙若素點下頭,想了想,“馮大人覺得自己該受此封嗎?”

“這個……隻怕有些勉強,我最近……沒立過大功。”

“太師已是極品之官,馮大人半生勞碌,還不請求致仕,回家頤養天年,尚待何時?”

馮舉終於醒悟,踉踉蹌蹌地離開倦侯府。

新任中掌璽張有才正好進府,看到馮舉的樣子,忍不住向身邊人笑道:“又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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