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默默祈禱神鬼大單於能夠拒絕和談,可事態進展偏偏不如人意,雙方來回溝通了好幾天,敵方居然同意接見大楚使者。

東海王別無選擇,開始思考如何傳遞消息,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語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譯接力合作,雙方才能互相聽懂。

出發之前,東海王問趙若素:“你有計劃嗎?”

趙若素重重歎了口氣,“見機行事吧。”

這話跟沒說一樣,東海王隻好自己想主意,剛坐上馬背,崔騰匆匆跑出來,向東海王道:“陛下說他就不送行了,祝你們一路順風,能不能回來不重要,關鍵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

“這是陛下說的話?”東海王麵露惱怒之色。

崔騰笑道:“陛下就說他不送行了,其他話是我說的,真羨慕你,有機會為陛下盡忠。”

“那你跟我一塊去吧。”東海王冷冷地說。

崔騰連連搖頭,“嗬嗬,我本事沒你大、地位沒你高、口才沒你好、運氣沒你佳,就不跟去添亂了。記住,完成任務優先,就算不能嚇敵軍一跳,也要爭取多拖延幾天,好讓這邊征集到足夠的兵力。”

東海王拍馬離去,崔騰在身後大聲道:“東海王,大楚就需要你這樣的忠臣!”

一隊十餘人馳出函穀關,由各處將領接力護送,通過一道又一道壁壘,每過一處東海王都想,此關能堅持多久?守關將士現在還都是活生生的,過不了多久就將伏屍雪地,這些人心裏知道嗎?不害怕嗎?

東海王差點開口問出來。

當天夜裏,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軍營裏,東海王邀趙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幾杯熱酒驅寒,東海王問:“今天早晨出發的時候,你因何長歎?”

趙若素不太愛說話,東海王笑道:“你是‘罪上加罪’,我是‘九死一生’,還有什麽話不可說、不敢說?”

趙若素終於開口,“我歎陛下還是愛用奇招、虛招,指望用兩條亦真亦假的消息驚嚇敵軍。”

東海王一拍大腿,“對啊,我也覺得此招難以奏效。”

趙若素斜睨東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這個意思?”

趙若素搖頭,“我隻說這是奇招、虛招,沒說不會奏效,恰恰相反,我覺得這一招很可能激怒敵酋,楚軍隻要能擋住最初的怒意,這兩條消息就會發生效力,令敵軍士氣大降,甚至發生分裂。”

“可你仍然歎息?”

“我歎息此招生效之後,陛下更愛用奇、用虛,這絕非帝王之術、大楚之福。”

東海王眨眨眼睛,他與趙若素正好相反,以為這種時候什麽招數都可以用,隻擔心這一招沒用。

“陛下為何派你跟來?”東海王疑惑地問,他是皇帝的弟弟、宿衛軍大司馬,起碼表麵上地位極其尊崇,趙若素卻是一名連職務都沒有的待罪閑人。

“使者當中總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趙若素平淡地說。

東海王發了一會呆,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發現酒已經涼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來越狠了,我總算明白陛下為何對得罪者時常寬容了,分明是要物盡其用,讓咱們以死效忠啊。”

趙若素點頭讚道:“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陛下若堅持以此治國,則天下太平。”

兩人都認可同樣的事實,態度卻截然相反,東海王嘿嘿地笑,不想爭論誰對誰錯。

第二天早晨,使者一行加快了速度。天寒地凍,東海王冷得直流眼淚,可還是注意到一件事,“楚軍在囤積冰塊,這倒是冬天阻敵的一個辦法。”

趙若素嗯了一聲,半晌才道:“敵軍遲遲不肯發起進攻,必是準備充分,冰塊能擋多久?”

東海王不吱聲了,心裏納悶,皇帝怎麽會欣賞這樣的怪人,處處作對,就沒有一次肯順著自己說話。

三天之後,楚軍不能再護送了,從這裏開始,東海王一行由敵軍帶領。

“距離這麽短。”東海王自言自語,心裏有點發慌。

第一批敵軍是匈奴人,接下來不停更換,敵兵的裝扮各式各樣,越往後越華麗,有人的盔甲上鑲滿了寶石,陽光照耀,晃得人眼暈。

使者繞過京城,繼續北上,東海王遠遠地望了一眼,京城尚還屹立,但是城牆破損,累累傷痕、燒痕,令人觸目驚心。

“京城守不了多久。”東海王更小聲地說,瞧了一眼趙若素。

自從進入敵軍範圍之內,趙若素更不愛說話,但是腰板越發挺得筆直,就算騎在馬上跑一整天,也從不肯彎腰露出疲態。

東海王也挺起身子。

楚使被送到京北百餘裏外的一座龐大軍營裏,東海王心中震驚,敵軍數量太多了,營地一座連著一座,縱馬馳騁也要跑上幾天幾夜。

楚使沒有立刻得到接見,而是被送到一頂帳篷裏,來了幾名奇裝異服的貴人,借助通譯向他們傳達麵見“正天子”的規矩:

下跪時雙手著地,手心衝上,親吻地麵三次,然後以額頭觸地,未得允許不可抬頭。

問什麽答什麽,不可擅自開口。

每次回答問題,都要口稱“天下共主”,自稱“惶恐之奴”。

先要沐浴更衣,一天之內隻喝水不吃飯,待身上全無異味之後,才能麵見“正天子”。

……

敵酋規矩繁多,說完之後,又拿出一卷紙,上麵以三種語言將每一項規矩都清清楚楚地列出來,其中包括楚語。

貴人退出,東海王拿著紙對趙若素說:“咱們若是全數照做,也就沒臉再回去見陛下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趙若素被分配到另一頂帳篷裏,轉身要走,東海王上前攔住,“趙若素,你到底想怎麽做,提前告訴我一聲,都到這裏了,我不可能再有別的想法,以死明誌?可以,我能做到,讓我有個準備就好。”

趙若素盯著東海王看了一會,吐出幾個字:“那就準備吧。”

東海王真想狠狠一腳踹過去,勉強忍住,回道:“好吧,去見敵酋,但是不下跪?”

趙若素點頭,“不下跪。”

趙若素離開,東海王心裏空落落的,盡量什麽都不想。

很快有幾名仆人抬來一隻大桶,讓客人沐浴。

在寒冬裏泡熱水澡,本應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東海王總擺脫不掉一個念頭: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潔,換了好幾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頗為刺鼻,逐漸變得清香。

沐浴持續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給任何食物,東海王又累又餓,快要虛脫了,躺在**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還沒有一男半女,實在是失敗。

次日午時過後,東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頂樣式古怪的軟轎,前去麵見神鬼大單於。

“其他人呢?”東海王問,隻有他一人乘轎,趙若素等人都不見蹤影。

通譯沒在,護送者低頭前行,一個字也不說。

東海王臉色微變,不管怎樣,趙若素都是一種監督、一種鞭策,他不在,東海王心裏更加沒底。

“以死明誌。”東海王小聲道。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東海王已經被凍得全身顫抖不已,轎子終於停在一頂巨大帳篷前,幾名奴仆上前,將客人從轎子上抬下來,送上另一頂小轎,這回行程比較短,直接抬進了帳篷裏。

帳篷墊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華服貴人掌管,東海王下轎,踩著鬆軟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發空、雙腿發軟、心裏發虛,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開朗,至少三十人同時扭頭看向客人,有衣飾華麗的男子,還有戴著麵紗但是並不羞怯的女子。

東海王做好了抗爭的準備,目光掃過,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異族人中間,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邊沒有人靠近,地位應該最高。

東海王正要開口,忽然警醒,這人不是神鬼大單於,這間屋子甚至不是正廳,而是等候召見的前室。

東海王發現自己緊張了,咳了一聲,臉上擠出微笑,大聲道:“有人會說楚語嗎?”

中年男子走過來,其他人紛紛讓路。

“我會說幾句。”男子生硬地說。

“閣下怎麽稱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該稱我‘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親弟弟,你也該稱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來送死的。”

男子的輕視反而讓東海王丟掉了恐懼,正色道:“我是來送信談判的,大楚天子有話要對神鬼大單於說。”

男子臉色一變,“注意你的用詞,送死者,死法有許多,你想挨個嚐試一遍嗎?”

有些話本應等見到神鬼大單於再說,可東海王忍不住了,擔心再過一會自己心中的鬥誌與銳氣將要消息,於是大聲道:“我隻知道一種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請你轉告神鬼大單於,大楚天子開出條件:如果你們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會召回已經攻入你國的兩支楚軍。”

“兩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發,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進攻,此時已經登岸了。”東海王盡量表現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別種語言說了幾句,帳篷裏的人全都發出笑聲。

東海王心中一緊,這兩個消息對敵人來說顯然不是意外。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