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過中天,一開始順風順水的宮變,也隨之急轉直下,前景越來越難以預料,步蘅如握著刀,對六名刀客喊道:“準備好,我說動手,你們就殺!”

六名刀客麵麵相覷,其中人一問道:“仙師真有這樣的密令?”

步蘅如還沒開口,羅煥章喝道:“不要胡說八道,淳於梟乃當世聖賢,怎麽可能出此下策?太後與皇帝一死,外麵的大臣立刻就會迎立諸侯王進京繼位,哪來的天下大亂?”

步蘅如收刀入鞘,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紙,打開之後向羅煥章展示,“淳於師的筆跡和指印,你總該認得吧,看看上麵寫了什麽。”

羅煥章接過紙張,看了一會,皺起眉頭,“這不是他的筆跡,模仿得也太拙劣了。”嘴裏說著話,手上不停撕扯,最後隨手一拋,碎紙片紛紛落地。

步蘅如完全沒料到這一幕,眼睜睜瞅著“密令”變成廢紙,不由得大怒,拔出短刀,怒聲道:“羅煥章,你什麽意思?”

“我在挽救這個計劃,也在挽救你們的性命。”

六名刀客頻頻點頭,顯然更支持羅煥章,步蘅如臉上一會青一會紅,最後恨恨地說:“看你以後怎麽跟淳於師交待。”

“若有以後,就是立下了不世奇功,無需交待,若沒有以後,還交待什麽?”羅煥章退後兩步,在太後和皇帝身上各看了一眼,“我隻需要你們當中的一個人,誰願意立淳於梟為國師?”

太後和皇帝都不吱聲,另一頭的東海王說:“我願意啊,國師而已,你們早說,我早就同意了。”

羅煥章衝東海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他不要說話,目光仍在太後和皇帝身上掃來掃去。

太後先開口,答案很簡單:“我不做傀儡。”

羅煥章的目光停在皇帝身上。

韓孺子有一點心動,他一直就是傀儡,再當下去並無損失,還能救下許多人的性命,尤其是自己和母親的性命,他向母親望去,王美人極輕微地搖搖頭。

“連仁義都是小術,淳於梟所謂的‘大道’是什麽?”韓孺子沒有馬上回絕。

步蘅如還是很急,“不用跟他廢話……”

羅煥章伸出另一隻手,示意步蘅如也不要開口,更認真地盯著皇帝,“仁義本是大道,可是到了帝王手中,它成了小術,被用來欺瞞天下、統馭臣民,大道是返樸歸真,回到仁義的最初狀態,每個人都講仁義,但是仁義並不專屬任何一個人。”

韓孺子畢竟還年輕,聽得不是很懂,迷惑地問:“那還有皇帝嗎?”

“皇帝乃天下之賊。”羅煥章一出口就聳人聽聞,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繼續侃侃而談,“皇帝以一人居於眾生之上,卻沒有高於眾生的品德,一開始他在治國,慢慢地就變成了治家,瞧瞧那汗牛充棟的史書吧,裏麵不是爭權,就是皇帝的家務事,後妃、皇子、宦官、外戚、佞幸、寵臣……他們將朝堂變成了自家宅院,皇帝在裏麵自得其樂,早忘了還有天下蒼生。”

韓孺子還好,一邊的東海王越聽越驚,喃喃道:“你從前不是這樣教我的。”

“從前?從前太祖是一位開國明君,晚年卻迷戀年輕貌美的妃子,差點廢掉太子;從前成帝是一位講仁義的好皇帝,卻對舅氏放縱,本朝外戚之禍由此發端;從前烈帝削諸侯、逐外戚,到了後期卻多疑嗜殺,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從前和帝頗有中興之質,卻因為太後臨死前的哀求將外戚又扶植起來。從前……”

羅煥章胸膛起伏,心中憋悶多年的積鬱終於一吐為快,目光先是盯著東海王,慢慢轉向太後,最後還是看著皇帝,“越到後期的皇帝,越沉迷於家務事,可武帝已經敗光了大楚的家底,沒人幹涉的話,韓氏或許還能再折騰個七八十年,倒黴的卻是天下百姓。你覺得自己這個傀儡皇帝當得很冤嗎?不,在前朝的史書裏,像你這樣的皇帝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有時候還會連續出現,這是家務事鬧得不開可交的必然結果,也是皇朝衰敗的象征。”

沒人反駁,羅煥章的目光越發嚴厲,好像屋子裏的人都是主動前來求教的弟子,而他對這些弟子一個都不滿意,“與其等大楚緩慢爛掉,不如快刀斬亂麻。”

太後突然大笑,“這才是羅師,隻是說法變了。好吧,大楚衰敗了、腐爛了,都是我們這些女人和外戚的錯,可你憑什麽相信淳於梟就能避開這一切?”

“因為他沒有家,所以不會有家務事,從他開始,新朝的每一代皇帝都不成家。”

“難道以後的皇帝都是太監?”太後不相信這種說法。

“不是太監,但皇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去勢,淳於梟已經這麽做了。”

太後愣了一會,再度大笑,搖搖頭,甚至不願再做反駁。

羅煥章緩和語氣對韓孺子說:“你不僅是大楚末帝,也是最後一位世俗皇帝,在你之後,皇帝必須拋棄世俗的**,而且是主動拋棄,表明自己的品德高於眾人,才有資格治國治民。”

東海王在另一邊冷笑,“天呐,我居然認你當過師傅,你就是一個瘋子,說的也都是瘋話,讓太監當皇帝,大臣也不能同意啊。”

“這隻是習慣問題,堅持兩三代之後,所有人都會覺得不去勢的皇帝才是壞皇帝。”羅煥章仍然盯著韓孺子,眼中閃爍著那種試圖說服對方的熾烈光芒,“你很聰明,比我預料得要聰明,也有一點仁義之心,如果你願意主動去勢,完全有機會在淳於梟仙逝之後重新當一名真皇帝。”

東海王提醒道:“陛下,你明白去勢的意思吧,就是以後隻能跟太監一樣解手了,還不能娶妻生子。”

韓孺子在意的不是這個,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恢複了一些力氣,於是慢慢站起來,說:“‘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我在想,羅師和淳於梟的私心是什麽?”

羅煥章一怔,這個皇帝總能讓他意外,也讓他惱火,“陛下到底受誰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竟然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私之人。”

門口露出一顆腦袋,眾人都受羅煥章吸引,一時沒有注意到,步蘅如第一個發現,嚇了一跳,慌忙揮刀,叫道:“當心!”

眾人都轉身,尤其是六名刀客,手中的短刀躍躍欲試,反而將門口的人又嚇了一跳。

“別亂來,我是來通稟的。”張有才急忙叫道,見刀客沒有動手,他慢慢跪下,向太後和皇帝分別磕頭,然後說:“左吉回來了,在門外喊著要見太後。”

太後冷臉不語,沒當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韓孺子問:“就他一個人?”

“我透過門縫看了,就他一個。”

“那……讓他進來吧。”

“遵旨。”小太監起身退出,向皇帝看了一眼,韓孺子微微一愣,隱約覺得張有才似乎在暗示什麽。

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小太監的眼神,都等左吉進來,他與皇太妃一塊去了勤政殿,應該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左吉慌慌張張地跑來,在門檻外停下,向屋子裏探頭探腦,確認羅煥章等人掌控局勢之後,他才邁步進屋,習慣性地向太後下跪,“太後安好。”

“不錯,你還有幾分膽量,讓我刮目相看。”一直以來,太後表現得都很鎮定,這時卻在語氣中顯出明顯的怨恨。

“太後,這不能怨我,您現在跟從前可不一樣了,下手太狠,我這張臉經不住打啊。而且您將精力都用在大臣身上了,咱們多久……”

太後麵色一寒,左吉閉嘴,羅煥章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正是他最痛恨的帝王“家務事”,喝道:“左吉,勤政殿那邊怎麽樣了?”

左吉上下打量羅煥章,“你先告訴我外麵那群太監和宮女是怎麽回事?說好了你們守內,我和皇太妃主外,一方失敗,咱們可就要輸個精光。”

“皇帝和太後都在,你擔心什麽?”

左吉爬起來,看了看了太後和皇帝,說道:“皇太妃進入勤政殿了。”

刀客們全都鬆了口氣,步蘅如更是如釋重負,看著滿地碎紙片,暗暗感激羅煥章,沒有他,自己非壞了大事不可。

羅煥章還不放心,問道:“大臣們肯聽旨了?”

左吉搖搖頭,“花侯爺奪了中郎將的印綬,帶領士兵衝破大臣的阻撓。”

“大臣呢,都抓起來了?”

“抓起來一部分,還有一些跑掉了。”

羅煥章眉頭緊皺,“顧命大臣裏有人跑掉嗎?”

“差不多都抓住了,隻有殷無害那個老家夥跑了,當時場麵混亂,誰能想到他好幾十歲,跑得還能那麽快!”左吉頗有些不滿,他是來報喜訊的,結果還跟從前當奴婢一樣受到盤問,“殷無害掀不起風浪。”

“未必。”羅煥章已不像最初那樣自信,“等南軍的消息吧,如果那邊一切順利,就不用擔心殷無害了。還有,盯住廣華閣,那邊的刑吏可能會鬧事……”

話未說完,兩扇窗戶突然被推開,有人大叫:“陛下低頭!”

韓孺子撲到窗下,數根竹竿伸了進來,這些竹竿兩根連成一根,長達兩三丈,形成一道屏障。

“陛下快出來。”又有聲音叫道。

韓孺子回頭望了一眼,步蘅如等人已經從驚惶中反應過來,正揮刀亂砍,太後和母親大驚失色,沒有做出任何示意。

這是當機立斷的時候,韓孺子站起身,向窗外伸出雙手,馬上就被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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