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餓了整整一天一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一點東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與母親說幾句話,可是身邊的人隻有東海王和兩名太監。

審過皇太妃之後,皇帝被送進暖閣休息,太後與大臣們繼續議事,宮變已被挫敗,謀逆者卻尚未全部落網:望氣者淳於梟一直沒有出現,俊陽侯花繽不知逃至何處,桂月華跳出值宿樓之後下落不明……

這一切都與韓孺子無關了,他又回到原點,成為名義上的皇帝。

“是我將太祖寶劍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隱瞞真相的是劉昆升,還是宰相殷無害。

“父皇要立我當太子,父皇要立我當太子……”離著不遠,東海王念叨這句話已經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頭,想要衝向皇帝,卻被兩名太監攔住,他還沒有受到懲處,唯一的原因是崔家的勢力未被摧毀。

“你聽見皇太妃的話了!”東海王大聲說,顧不得保持謹慎,“我才應該是皇帝!”

韓孺子突然覺得東海王有點可憐,“皇太妃的話並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當太子,也隻是權宜之計,等他製伏大臣、鏟除崔家的勢力……”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蠢笨嗎?”東海王怒氣衝衝,兩名太監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可以對皇帝不敬,東海王心虛,放緩語氣,“隻要讓我當太子,隻要讓我留在父皇身邊,我的太子之位沒人能動搖,沒人……啊,父皇想立我當太子並非毫無預兆,父皇從前是東海王,我也是東海王!”

桓帝已經駕崩,他的真實想法誰都無從揣測,在他之前,武帝曾經三立太子,前兩位太子不僅被廢,過後又都被處死,在東宮留下鬧鬼的傳聞,桓帝不過是一場擊鼓傳花的幸運兒。

還有外麵的太後,她失去了丈夫、兒子和妹妹,將權力握得越來越緊,她是勝利者嗎?

“朕乃孤家寡人。”韓孺子又想起了祖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東海王哼了一聲,他從來就沒當韓孺子是皇帝,現在更不承認了。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東海王噌地跑到門口,側耳傾聽,“上官虛進宮了,好像……不是好事。”

兩名太監去拉東海王,皇帝也離開椅子,跑到門口與東海王一塊傾聽,太監無法,隻好站在皇帝和東海王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以防他們闖出門去。

上官虛帶來的不是好消息,一進來就跪在地上磕頭,聲音裏帶著惶恐與氣憤,“崔宏……崔宏奪走了南軍……”

東海王輕輕地歡呼了一聲。

昨天上午,數名官員進入南軍,出示聖旨要收回上官虛的印綬,上官虛當然不信,想辦法留住這些人,派人進城打探消息,卻被攔在了宮外,見不到太後。

雙方僵持,都失去了寶貴的先機,消息迅速在軍營中擴散,之前的地震已經引發無數謠言,奪印的傳聞更令眾將士無所適從。上官虛是新貴,上任時間短,又沒有從軍的履曆,不是很受擁護,奪印的官員品階不高,其中一人來自北軍,更加不受歡迎。

當城內的宮變正處於危急關頭時,南軍營內醞釀著一場兵變。

關鍵時刻,崔宏來了,孤身一人,將衛兵和楊奉留給他的隨從都給支走了。他出現的時機再恰當不過,早幾個時辰,南軍將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無印之官,再晚一會,兵變發生,他也彈壓不住。

他恰好在南軍情緒最不穩的時候到來,給予他們一個希望。

崔宏執掌南軍多年,算不上深受愛戴,卻也頗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虛貶斥的軍官立刻倒向舊上司,帶動全體將士高呼“崔將軍”。

淳於梟等人派去的奪印者成為階下囚,崔宏毫不手軟,下令斬殺,上官虛和少量支持者趁亂逃走,一路狂奔,來向太後稟報,正好趕上宮變結束不久。

“上官虛爛泥扶不上牆,太後又信錯了人。”東海王興奮得臉都紅了,心中底氣陡升,敢對身後的太監怒目而視了。

隔著門,看不到太後的神情,她也一直沒說話,但是上官虛的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嚴重,表明太後非常憤怒。

“楊奉!是楊奉幫崔宏奪取軍權的。”上官虛急於推卸責任,想到什麽說什麽,“崔宏進營不久,楊奉也去了,他看到我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去見崔宏,這個……肯定有詐。”

對慈順宮裏的人來說,崔宏出現得頗為突然,而且擾亂了剛剛到手的一場勝利,大臣們義憤填膺,爭搶著要去南軍活捉崔宏。大家都覺得,皇帝和太後若是遇難,重新掌握南軍的崔宏會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兩位至尊者安然無恙,擊敗崔宏應該很容易。

隔門傾聽的皇帝和東海王也都感到緊張,韓孺子好奇太後會如何解決這項危機,東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敗直接關係到他的命運。

大臣們的表態還在繼續,有人通報,楊奉求見太後。

“他還敢回來?膽子真是不小。”東海王吃了一驚,馬上想出了解釋,“哦,楊奉是替我舅舅當說客的,嘿,太監都是兩麵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勸告舅舅,早點收拾掉這個楊奉。”

韓孺子相信楊奉不是那種人,他對另一名太監更覺困惑,“景耀怎麽又倒向太後了?”

“噓。”東海王現在隻關心一件事,舅舅會向太後提出什麽條件。

楊奉的聲音傳來,一開口就惹怒了群臣,“奴楊奉叩見太後,請太後屏退眾人,我有話要向太後單獨稟報。”

宮變剛剛結束,楊奉又被指控謀逆,居然提出這樣的過分要求,大臣們的責罵聲清晰地傳來,東海王皺起眉頭,“這幫老家夥,罵人的花樣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們的預料,太後竟然同意了楊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監和宮女都退下,似乎隻留下幾名侍衛。

暖閣裏的兩名太監也自覺地遵守命令,先是小聲懇求皇帝和東海王退後,沒有效果,就隻好動手了,兩人架起東海王,將他送回原處,然後轉身看著皇帝。

韓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麵的聲音不大,聽不清楊奉在說什麽。

“楊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韓孺子想不出楊奉有任何理由要做這種事。

東海王嘿嘿笑了幾聲,“誰關心楊奉啊,你應該想想我舅舅會向太後提出什麽條件。”

韓孺子看向對麵的東海王,“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你還是想當皇帝?”

東海王瞥了一眼兩名太監,說:“就算當了皇帝之後立刻被砍頭,我也要當,有些人天生就該當皇帝,比如我。難道你不喜歡當皇帝的感覺嗎?”

“我隻是一名傀儡。”韓孺子也不在乎太監,反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兩名太監尷尬至極,連咳幾聲,幹脆站到門口去,假裝什麽都聽不到。

東海王身體前傾,認真地說:“沒錯,你隻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動效忠於你,中掌璽劉介、那群太監和宮女,還有幫你遞送寶劍的宮門令……”

“咦,你知道寶劍是我帶出去的?”

“嘿,誰都知道,可誰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後親口說出來,沒人會承認你的功勞。大臣們隻會在心裏默默感謝你,嗬嗬,你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太後從此將更加依賴大臣,父皇極力避免的事情,太後給實現了。”

東海王不耐煩地用手指在窗台上敲擊,突然向門口走去,“不行,我必須見太後,舅舅……”

兩名太監向前一步,向東海王搖頭。

東海王隻得退回原處,顯得更加焦躁,小聲自語:“舅舅若是聰明,就應該立刻打著救駕的旗號帶兵衝進皇宮,正好上官虛之前做過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讓楊奉來幹嘛?那個太監不可信,就算要與太後談判,也該帶兵進來,麵對麵直接談……”

東海王不用再裝傻,分析眼前的境況時頭頭是道,韓孺子不由得為他點頭,“太後的兄長失去了兵權,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這個時候還管什麽大臣?要不是羅煥章和步蘅如……”東海王忿忿地哼了一聲,“除了崔家,世上就沒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為什麽皇帝總是信任外戚和宦官了。”

“真是奇怪,你舅舅當初交出官印,現在又奪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這個圈子了。”

“一點也不奇怪,當初朝廷掌握在崔家手中,太後是冒險者,外麵又有齊王虎視眈眈,所以我舅舅選擇以退為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廈倒掉,把自家人也壓在下麵吧?風水轉流轉,如今太後地位穩固,拚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家卻風雨飄搖,不得不采取險招。你明白了吧?”

韓孺子當然明白,“大家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挾,就沒人想過做點切實的事情嗎?反倒是謀逆的羅煥章想著天下百姓。”

“哈,崔家和太後為什麽要想著天下百姓?他們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們揮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換成我……”東海王的宮變一敗塗地,還被羅煥章欺騙,一時心灰意冷,連說大話的心情都淡了。

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王美人,她對兩名太監說:“我要與陛下說幾句話,太後命你們將東海王帶出去。”

“我舅舅讓楊奉帶來什麽條件?”東海王問,沒有得到回答,隻好跟兩名太監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從幾個月前離家,這還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單獨相見,韓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王美人走到兒子麵前,笑了笑,“孺子,咱們不當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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