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自動醒來,天還很黑,他扭過頭,慢慢地分辨出妻子的頭部輪廓,她睡得很熟,幾根手指露在被子外麵,像是躲在帷幕裏向外偷窺。

韓孺子下床,悄悄穿衣,聽到**傳來朦朧的聲音:“天還黑著……”

“我起來坐會。”韓孺子輕聲回道,原地站了一會,聽到**沒有聲音,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靜靜地等待天亮。

侯府的後花院廢棄已久,還沒有收拾出來,杜氏爺孫昨天親自動手,掃開積雪,辟出一塊長方形場地,要在這裏傳授武功。

韓孺子與張有才換上緊身打扮,天剛亮就到了,老爺子杜摸天還沒來,隻有杜穿雲一個人等在那裏,背負雙手,打量兩名“徒弟”。

張有才不喜歡對方的態度,“喂,這裏可不是你的‘江湖’,見到倦侯你得行禮。”

“天地君親師,宇中五大,師傅占其一,站在這兒,我是師傅,你們是徒弟,哪有師傅向徒弟行禮的規矩?”杜穿雲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張有才還想爭辯,韓孺子抬手示意他聽話。

杜穿雲點點頭,繼續道:“杜氏武功,天下聞名,多少人跪在地上哭著要拜我們爺倆兒為師,我們都沒有同意,你們二人也算是機緣巧合……”

張有才不屑地撅起嘴。

“不服氣是吧?來來,咱們較量一下。”杜穿雲挽起袖子,雖是大冬天他穿得也不多,隻是一層棉衣,領口故意敞開些。

張有才還是有點自知之名的,“我不比,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太監。能打敗我的人千千萬萬,說明不了什麽,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挑戰更厲害的對手。”

侯府裏找不出更厲害的對手,杜穿雲卻非要亮一手,到處看了看。指著附近沒掃過的積雪,“想看真本事,行,我給你們來一招‘踏雪無痕’。”

杜穿雲緊緊腰帶,一提氣,撒腿就跑,快似奔馬,片刻間到了一根樹下,圍樹繞了一圈。又跑回來,止步,輕吐一口氣,得意地說:“見過嗎?”

韓孺子和張有才向地麵看去,潔白的雪上果然沒有腳印,張有才還是不太服氣,走過去仔細察看,自己一腳踩下去。腳印清晰,杜穿雲跑過的地方卻隻有極淺的一點痕跡。“這也不算‘無痕’嘛。”

張有才嘴裏嘀咕著,心裏佩服得緊,慢慢前行,查看每一道痕跡。

“我爺爺叫杜摸天,我叫杜穿雲,你就知道我們杜家的輕功有多厲害了。我爺爺還有一個綽號,人稱‘一劍仙’,那就是劍法也很厲害,我的綽號叫‘追電飛龍’……”

“又在吹牛。”杜摸天走來,推開孫子。“名號是江湖同道賞的,哪有自稱的?你一天換一個,到死也不會有自己的名號。”

張有才從樹後轉過來,笑著大聲說:“樹後有腳印,你中途休息了!”

“又沒說不可以休息。”杜穿雲小聲道。

杜摸天笑道:“倦侯別在意,我這個孫子嘴上沒把門的,就愛胡說八道。”

“令孫輕功蓋世,怎麽能算是胡說呢?”韓孺子對杜穿雲還是很佩服的。

杜摸天搖搖頭,“倦侯被騙了。”

張有才正好跑回來,詫異地問:“他鞋底有東西?那也做不到在雪地上腳印那麽淺啊。”

“爺爺,跟他們說這個幹嘛?”杜穿雲小聲道,拉扯爺爺的袖子,又被推到一邊。

“倦侯看過雜耍嗎?”杜摸天問道。

韓孺子搖搖頭,張有才道:“我看過,有耍猴的、登高的、舞刀的、吞火的……可有意思了。”

杜摸天笑著點點頭,“沒錯,有些人能將幾十斤、上百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可是他們怎麽不去戰場上殺敵立功呢?”

“是啊,為什麽呢?”張有才極感興趣。

“因為舞刀是舞刀、戰鬥是戰鬥、打架是打架,所謂隔行如隔山,能舞動大刀的人,到了戰場上可能連刀都來不及舉起,戰場上的猛將到了巷子裏,可能連敵人從哪冒出來的都不知道。”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力氣夠大就行了。”張有才沒太聽懂。

韓孺子想起孟徹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的武功明明很好,卻聲稱打不過五名士兵,現在想來,他未必是自謙,而是在拐彎抹角地說:他學的是江湖功夫,在戰場上打不過五名士兵,在巷子裏卻不一定。

“‘踏雪無痕’這種功夫跟江湖雜耍差不多,能用來顯擺,能用來賺錢,是我們爺孫行走江湖沒飯吃的時候拿來賣藝的。真要是打架,腳底虛浮乃是大忌。”

“可以用來逃跑啊。”張有才替“踏雪無痕”想出一個用處,卻遭來杜穿雲的怒視。

“頂多跑出十幾步,有那勁頭兒,還不如腳踏實地跑得更快、更長久些。”

杜穿雲越來越驚訝,“爺爺,你把把老底兒都給兜出來了,這是真要教他們武功啊?”

“當然是真教,倦侯不是江湖人,別拿江湖那一套騙人。”

此言一出,韓孺子和張有才都對杜老爺子印象極佳,一塊施禮,算是真心實意認他做師傅。

真師傅第一天傳授的武功極為簡單,活動活動腿腳,站在原地蹲馬步,累了可以起身休息一會,然後接著再蹲。

杜穿雲被爺爺揭了老底,十分不甘,也跟著蹲馬步,姿勢標準,從始至終一動不動,給兩位徒弟帶來不小壓力,輕易不敢起身。

總共隻蹲了一刻鍾多一點,韓孺子覺得兩腿酸疼,張有才更是愁眉苦臉,連走路都不利索,“主人,我許錯願望了,能不能不學武功了?”

“不行,我學你就得學。”韓孺子可不能放走張有才,那樣的話他在杜穿雲麵前會顯得更弱。

早飯時,崔小君一直偷笑,被韓孺子逼問多次,她才說:“我想起家裏的幾個哥哥,他們有過一段時間也是特別愛練武,起早貪黑,請來的師傅有十幾個。”

“後來呢?他們練成了?”韓孺子問。

崔小君咯咯直笑,“才沒有,他們練了幾個月,在府裏倒是打敗不少仆人,自以為很厲害,非要喬裝打扮出去與人打鬥,結果挨了打,被仆人抬回府,據說他們後來高喊自己是崔家的公子,人家不信,打得更狠。”

韓孺子也笑了,“我不出去打架,學武就是為了強身健體。”

“那就好,我看杜師傅也不是崔家請來的那種騙子師傅,他們天天吹捧我那幾個傻哥哥,讓他們自以為是,才敢出去惹事,後來這些人都我母親攆走了。”

韓孺子卻想,這世上的騙子還真多,望氣者淳於梟據說就是個騙子,隻是騙得比較大,能蠱惑諸侯王造反,連大儒羅煥章都視其為聖賢。

飯後又練了半個時辰,仍是蹲馬步,韓孺子休息了兩次,總算支撐下來,張有才卻總耍賴,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地上,杜穿雲想了一個辦法,在張有才屁股下麵豎著放置一截枯木枝,小太監再不敢坐下去,實在累得不行,就站起來走兩步。

“馬步得練幾天啊?”練功總算結束,張有才一拐一拐地走路。

“幾天?永無盡頭,我爺爺這麽大歲數,每天還要練一會呢。”杜穿雲活蹦亂跳,半個時辰的馬步對他毫無影響。

張有才苦著臉,後悔莫及。

韓孺子更衣換裝,準備迎接上午的拜訪者。

武帝钜太子的遺孤韓施,雖然在太廟裏抽簽時沒能得到祖宗的垂青,與帝位失之交臂,卻被封為冠軍侯,接掌北軍,數日間就與精銳的南軍形成對峙之勢,風頭一時無二。

這樣一個人,為何前來拜見廢帝?連楊奉都想不明白,甚至沒給倦侯太多提醒,隻是建議他正常接待即可。

十七歲的韓施是韓孺子的堂兄,他來拜訪,倦侯理應出門迎接,可他又是廢帝,位比諸侯王,比冠軍侯要高貴一些。

府丞不敢獨自做主,昨天特意跑去宗正府向上司求助,得到的指示是:爵位為大,倦侯迎至二門即可,施拱手禮,稱對方“冠軍侯”,不需稱“兄”,更不能以“皇兄”、“皇弟”互稱,入廳之後,倦侯居主位,冠軍侯坐客席。

宗正府的安排頗為細致,就差規定兩人的交談內容了。

上午巳時,冠軍侯韓施準時來訪,他顯然也接受過指導,在禮數上與倦侯配合得嚴絲合縫,像是演練過許多次。

兩人在太廟中見過一次,直到這時才有機會互相仔細觀察。

韓施看上去比十七歲要成熟得多,麵帶微笑,頗有幾分豪爽氣,眉目間與韓孺子見過的太祖畫像有些相似。

兩人互相謙讓了三次,並肩走入正廳,倦侯府丞這種情況下必須在場,冠軍侯韓施同樣也有官吏跟隨,在官吏之後,才是他們自己的貼身隨從。

一開始的交談中規中矩,韓施泛泛地感謝宗室的幫助,讚揚倦侯府的清淡雅致,並對倦侯的悠閑生活表示適當的羨慕,韓孺子微笑著敷衍,心想對方不會是特意來觀察自己心事的吧,韓施雖然成熟,卻也沒到一眼洞穿人心的程度。

韓孺子心不在焉,腿上的酸痛弄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漏聽了幾句話,突然反應過來,“冠軍侯剛才說什麽?跟楊奉有關的那句。”

韓施微笑道:“我說我早聞楊公大名,可惜此前無緣得見,如今北軍缺一位軍師,不知倦侯肯否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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