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韓孺子果然等來了大事。

韓孺子坐在床沿,由兩名太監替他整理頭發,好像皇帝在夢中也要保持莊嚴似的。

兩名太監都是三十來歲,平時極少說話,服侍皇帝時一絲不苟,韓孺子昨天剛剛騙過他們一次,心中有一點愧疚,於是衝兩人笑了笑,說聲“謝謝”。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顯得很緊張,馬上躬身後退,在數步之外垂手站立,他們要等皇帝躺下睡著之後,才能休息,一個留在屋內的椅榻上,一個守在外間。

就在這時,左吉來了,沒用人通報,推門直入,好像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進來之後也不說話,信步閑逛,哪都看看,繞了半圈,最後停在床門前。

兩名太監立刻跪下,韓孺子抬頭看著太後的侍者,明白事情暴露了,從他昨晚寫“密詔”開始,正好一整天。

左吉站了一會才躬身行禮,然後挺身說:“陛下讓太後失望了。”

事已至此,韓孺子不想說什麽,甚至有點希望太後一怒之下能將自己廢黜。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麽?”左吉問道,語氣一點也不嚴厲,透出幾分親切與好奇。

韓孺子仍不開口。

左吉歎了口氣,“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做什麽都行,可陛下也對天下負有最大的責任,陛下的一言一行,都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小小一個舉動,可能破壞大楚的根基。太後讓我提醒陛下:大楚江山是祖宗留下來,不是陛下一個人的。”

“我從來沒認為大楚江山是我的。”韓孺子終於開口,跪在地上的兩名太監匍匐得更低了,幾乎貼在了地板上。

左吉又歎了一口氣,轉向另兩名太監,“昨晚是你們服侍陛下的?”

“是……”兩名太監從聲音到身體全都顫抖不已。

“不關他們的事。”韓孺子下床,光腳站立。

“隻是陛下一個人的主意?”

“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韓孺子沒有出賣東海王。

左吉笑了笑,這時暖閣的門又開了,先進來的是中司監景耀,身後跟著東海王。東海王一改平時的跋扈,縮手縮腳,一進屋還沒站穩,就大聲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是他讓我假裝摔跤的,皇帝的命令我不得不服從,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景耀看向左吉,左吉道:“陛下也是這麽說的。”

東海王鬆了口氣,“你們還不相信我?我就算要與大臣勾結,也犯不著選禮部尚書啊。”

景耀向皇帝跪下,左吉讓到一邊。

“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景耀說。

“好。”韓孺子覺得事情還不算太糟。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麽?”景耀提出的問題與左吉一樣。

“你們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此事需要兩相對照,我們希望得到陛下的親口說法。”

東海王指著景耀,“哈,你在說謊,你們還沒拿到紙條!”

景耀扭頭看了一眼,東海王立刻閉嘴。

韓孺子尋思片刻,“我是皇帝,用不著非得回答你們的問題。”

左吉跟著跪下,東海王向韓孺子投去讚許的目光,突然發現景耀仍在盯著自己,急忙也跪下,屋子裏隻有皇帝一人站立。

“懇請陛下體諒太後的一片苦心。”景耀繼續施加壓力。

韓孺子仍拒絕透露紙條上的內容,他想看看自己這個皇帝到底有多大權力。東海王也想知道,目光在景耀和左吉身上掃來掃去。

景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長跪而起,低聲道:“來人。”

四名太監側身進屋,把東海王嚇了一跳,“你們敢抓皇帝?”

這四人的目標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兩名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倒黴蛋,將他們架起來向屋外拖去。

“景公饒命!”兩人知道該向誰求饒。

“我說過了,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韓孺子吃了一驚。

景耀跪在那裏不動,平時的一團和氣此時變成了一團黑氣,這回換成他保持沉默了。

沒多久,窗外傳來慘叫聲,在深夜裏顯得分外淒涼。

韓孺子向前邁出一步,“請兩位公公轉告太後,原諒我的一時魯莽,放過那兩個人,我告訴你們紙條上的內容。”

東海王皺皺眉頭,不敢插口,景耀再次磕頭,“陛下無錯,陛下初踐尊位,忽略某些規矩是正常的,全怪那兩名賤奴不懂事,沒有盡職盡責地服侍陛下,罪不容赦。紙條的事情,待會再說。”

外麵的慘叫聲更響了,沒過一會,隻剩下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悶聲音。

左吉站起身,親自鋪紙研墨,然後轉身說:“請陛下將紙條上的內容再寫一遍,我們也好向太後回稟。”

韓孺子沒再拒絕,臉色蒼白的他已經知道“皇帝的權力”有多大了,光腳走到桌前,提起筆準備寫字,旁邊的左吉輕聲道:“太後慈愛寬柔,一定會原諒陛下的,也請陛下不要再以私心驚動太後,國家正值多事之秋……”

韓孺子放下已經沾滿墨汁的筆,轉身說:“我要見太後。”

左吉一愣,“見太後?為什麽?”

“因為入宮之後我還沒有見過太後本人,而且我要親自向太後解釋這件事情。”

“陛下每天早晨都見太後。”左吉臉上的笑容僵硬了。

“不對,我隻是對著太後寢宮跪拜,從來沒有見過太後真容。”

“都一樣,太後就在寢宮裏,身體不適,沒法見外人……”

“我不是外人,你說過,太後是我唯一的母親,我也是這麽認為的,我們是母子,你和景公才是外人,母子相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噗嗤一聲笑出來,他領教過皇帝利用對方說過的話做出反擊的本事,因此一點也不意外,左吉卻一下子啞口無言,完全沒料到一向木訥的皇帝突然變得能言善辯。

左吉臉色變了又變,扭頭看向景耀。

景耀站起身,心中鄙視這名以色得寵的太監,表麵上卻沒有露出半點的反感,反而向他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表示一切都在控製中。

老太監緩步走到皇帝身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紙,“陛下替那兩名受罰的太監感到委屈嗎?”

“既然是罪不容赦,我能說什麽呢?”韓孺子平靜地道。

東海王也站起身,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一幕,好奇皇帝的倔強能堅持多久。

景耀輕歎一聲,“陛下還在相信外麵的大臣嗎?老奴服侍了四位皇帝,讓老奴告訴陛下真相吧:大臣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嘴裏喊著君君臣臣,心裏想的卻是瞞上欺下。隨便抓一位大臣,把他扔進大牢,不出三天,他能供出一連串的團夥來。這些人白天在朝廷上爭得你死我活,夜裏無人時把酒言歡,目的隻有一個,蒙蔽聖聽,好混水摸魚。每一份秦章、每一句慷慨陳詞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彈劾異己的同時總會巧妙地讚揚同黨,今天你推薦我,明天我提拔你。太監是卑微的,可我們沒有異心,也不可能有異心,太後與陛下是我們唯一的主心骨,離開你們,我們連泥土都不如。”

左吉連連點頭表示讚同,東海王不屑地擠眉弄眼,韓孺子說:“事情沒有你們想得那麽嚴重,我隻是給禮部尚書……遞張紙條而已,紙條上沒有你們擔心的內容。”

老太監將一隻手搭在皇帝肩上,此舉不太恭敬,但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又歎息一聲,“紙條的事情我們會處理,不急,先發酵幾天,如果元九鼎聰明的話,明天就會將紙條交出來——最好是今天,可他沒這麽聰明——如果一直不交的話,我們倒要看看他能糾集多少大臣,或許這是一個機會,能借此除掉朝廷裏的一夥奸臣。”

韓孺子喉嚨裏有些發堵,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為他而受苦,可眼下的狀況根本不由他做主,“招供”隻能用來表明他的服從,無論他怎麽做,太監都要利用一切借口向大臣下手。

東海王笑著奉承道:“景公妙計,放長線釣大魚……”他閉嘴了,以免得罪皇帝,將一切真相都說出來。

“景公剛才說的‘我們’,是指誰?”韓孺子問。

景耀臉色一變,少年皇帝到這個時候還如此固執,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左吉笑了兩聲,“景公說的‘我們’當然是指太後和陛下,陛下再寫一遍紙條上的內容,無非是為了表明陛下真心實意孝順太後,沒在想另一個母親。”左吉收起笑容,向景耀問道:“王美人已經搬家了吧?”

景耀點下頭。

韓孺子感到極度憤怒,心中的一根底線被觸碰到了,可他沒有叫喊,而是拿起筆,在鋪好的紙上迅速寫下四個字。

其他三人同時看去,東海王茫然地說:“皇帝瘋了。”左吉笑著搖頭,“陛下辜負了太後的苦心。”景耀臉色更加陰沉,“陛下在開玩笑嗎?”

“我沒開玩笑,這就是……”韓孺子話未說完,外麵又進來一個人。

好久沒有露麵的楊奉終於出現,連表麵上的客氣也省去了,沒有跪下磕頭,隻是微微彎了下腰,“事情到此為止吧。”

左吉竊笑了一聲,景耀冷眼打量楊奉,“楊公何出此言?我們奉太後旨意行事,哪能隨便到此為止?”

楊奉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紙包,“原件在此,太後已經看過了,不是什麽大事。”

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東海王更是一驚,皇帝以密詔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麽大事!

景耀走來,接過紙包,滿腹狐疑地盯著楊奉看了一會,然後才打開紙包,隻看一眼就露出驚訝的神情,左吉走過來,看過之後顯得很尷尬,東海王忍不住好奇,來到兩名太監中間,觀看紙條上的字。

楊奉帶來的原件與桌上的白紙寫著同樣的四個字:我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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