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暮春,山東歸寧府青源山上草春花豔,一派旖旎春光。

半山腰上建著一座永福寺,香火鼎盛,每年浴佛節將近時猶盛。善男信女,遊人如織。每到這時節,歸寧府靠近北城門的地方,有許多雜貨鋪子都會打些賣香燭紙錢等物搭著雜貨一起賣,好借機小賺一筆。

離城北門不遠處,有個梁家巷子,位於巷子口的蘇記雜貨棧,男主人更是早早的去打了貨,將那香燭紙錢等物都擺在顯眼兒處,每日單這香燭草紙等物也能多賺他幾錢的銀子。

這蘇記貨棧的男主人早年是個小行商,現年四十出頭,名叫蘇士貞。他因運道不濟,在外行商不是碰上天災,便是遇上路匪,要麽是被人騙了去。十幾年下來,隻掙得幾百兩身家,身子骨卻每況愈下,兩年前狠狠心,歇了行商的生意,將手中的銀兩買了現在這處房子,又將自家的西廂房朝正街開了門兒,改作一間雜貨鋪子。借著北城門外這青源山上的香火人氣兒,生意還算過得去。

蘇士貞的渾家朱氏於五年前過世,隻留下一女,現年十五歲,名叫蘇瑾兒。現在巷子東口的一處女學裏上學。家中另有一對中年夫妻的仆人,男的叫梁富貴,幫著他做些雜貨鋪子裏的活計;女的是梁富貴的渾家姓常,也是蘇瑾兒的奶母。

這兩人皆是朱氏嫁時帶來的,這對夫妻育有一兒一女,女兒梁小青現年十四歲,梁直,現年十歲。早年蘇士貞不在家時,全指望這二人幫襯妻子掌理門戶,十幾年在一處生活,早已情同家人。

蘇家正門兒開在梁家巷子裏。一扇黑漆小門進去,正對著一架青磚影壁,離正門約有七八尺遠。高六尺寬四尺。青磚隻拿灰土勾了縫兒,上麵半點花色紋飾也無。

影壁前麵兒,壘著個長四尺寬兩尺的小花壇,裏麵種著應時的花草。近看卻都是極平常的,有常見的麗春花,月季花,指甲草兒之類。收拾得卻整齊,半點雜草也無。此時,已有兩株月季打了苞,翠綠枝葉間兩點粉紅格外醒目,襯著古樸青磚影壁,讓人能窺得這家主人的兩分雅意來。

青磚影壁背麵也壘有一個與前麵一模一樣的小花壇,許是向陽的緣故,這裏麵的月季花打了四五個花苞,其中一朵已半開,粉紅的花瓣兒在暮春晨陽下,柔嫩嬌美。

這一家六口人,在號稱“繁華壓兩京”的歸寧府裏,靠著這間小雜貨鋪子的出息,也僅僅隻能顧個溫飽,略有贏餘而已。

因雜貨鋪子所存的香燭草紙酒水略有不足,四月初七一大早兒,蘇士貞便早早起身,不及用早飯,袖了二十兩銀子便出了正房。

蘇士貞的獨女,蘇瑾兒此時也起了身兒,當窗後放了鏡子,梳著長長的黑發,隔窗看見,爹爹又要去打貨,趕忙整了下衣衫,奔出東廂房,烏黑的長發順在她單薄的肩頭,顯得別樣嬌弱,扯著蘇士貞的衣袖道,“爹爹,吃了飯再走罷。”

蘇士貞伸手拈著下巴梳得整齊服帖的胡須,笑著搖搖頭,一手拍女兒的手,一手指著東方的滿天朝霞道,“今兒已是動身晚了。再眈擱下去,便趕不及開鋪子賣貨,一兩的利錢便沒了。”

蘇瑾兒順著那東廂房的屋脊,仰望,朝霞鎏金溢彩,將東半邊天空染成赤金色,仿佛金子著了火。朵朵朝雲,也被塗上了繽紛色彩。可見今兒又是個好天氣。

她情知阻攔不住,鬆了手,“爹爹且等等。”撥腳往後麵小廚房跑去,黑亮的長發被晨風吹起,在朝陽中象一隻翻飛的黑蝴蝶。

她將常氏剛熱好的蒸包拿幹淨的籠布包了三四個,匆匆跑,捧到蘇士貞麵前兒,“爹爹帶著這個路上吃。”

蘇瑾兒的生母本是江南人士,身子柔弱。蘇瑾兒極肖其母,骨架纖細,體態瘦弱,十五歲的年紀看起來隻象十二三歲那般,這麽連跑了幾下,便微微的喘著氣兒。蘇士貞望著女兒巴掌大的小臉兒,慈愛一笑,伸手接過,道,“好,爹爹聽你的話。你也莫耽擱了,早些去學裏。”

蘇瑾兒點頭,送蘇士貞到影壁前,囑咐他午時若不及,記得在外麵用飯,莫要省那幾分的銀子。

這邊兒奶母常氏與梁小青已將早飯整治好。蘇瑾兒梳洗停當出來,不見梁富貴,因問道,“梁二叔哪裏去了?”

常氏一邊布碗筷子,一麵笑道,“你梁大叔祭日咧,去燒個紙錢兒。天不亮就走了,說會早些,誤不了開店門兒。”

餘下四人用過早飯,常氏打發梁直去後院打水。蘇瑾兒帶著梁小青回到東廂房,去收拾書本,準備去女學。

歸寧府舉女學之風已久。整個歸寧城內,有女學大大小小二十幾處。有專供商賈富戶們家的們上的,也有專供官宦世家女子讀的,象蘇瑾兒讀的這種,則是專供小門戶女兒家讀的女學。

女學的課程較之國朝初年也大不相同,《女訓》《女戒》之類雖仍教授,卻不再是主流。近些年來,女學裏極其盛行詩詞之類。文章也有夫子教些,到底韻味兒與詩詞相差甚遠,且女子入學又非為了科舉做官,自然沒人愛那晦澀難懂的八股文。

兩人收拾停當,正欲出門兒,卻聽院外有個婦人扯嗓子喊,“蘇老爺可在?”

常氏聽到,趕忙應聲,“出門打貨去了。”一邊去開了門兒。卻見門外立著頭戴大紅花,上身穿著油綠暗花緞子長衫,下邊係著一條淺色拖地長裙兒,一張黑黃臉上撲得粉白,描眉畫嘴兒的媒婆,領著一個挑著一擔禮盒的腳夫。

常氏微愣,疑惑的道,“這位老嫂子有何事?”

那媒婆子扶鬢托簪兒撫臉兒,將手中大紅帕子輕輕一甩,滿臉堆笑道,“是竹竿巷的汪家托老身跑些腿腳,蘇老爺時候?”

常氏一聽是汪家,心頭疑惑更盛,這汪親家派她來莫不是要議迎過門的?怎的之前沒聽見提個隻言片語?汪姑爺三月底已去東昌府應試,走時老爺特特擺了酒與他送行,當時汪家二老與汪姑爺均沒透出半點要迎親的苗頭。

這突然的……不及再多想,忙將身子側開,請這媒婆進來,笑道,“我家老爺打貨要半晌才回,老嫂子先到屋裏坐坐。有話兒與我先說說也使得。”

媒婆打量常氏幾眼,那汪家是說過蘇家有這麽一個管事奶母,家事也能做得一半兒的主。便隨著常氏進了院子。

那蘇瑾兒與梁小青此時已走到院子中間,聽到門口的人提及汪家,小臉上登時羞紅一片,扯著梁小青急匆匆的繞到影壁另一側出了門兒。

常氏領媒婆子到得院正房門口,取了二分銀子打發挑夫,與媒婆子合力將她來的禮盒搬進正屋。與她沏了一碗清茶遞,這才笑問道,“這位嫂子,汪親家可是使你來說迎娶的事麽?”

媒婆已將端著茶碗舉到嘴兒,聽了這話手一滯,嘴角透出一抹譏笑來,因有碗擋著,常氏並未瞧見。

不過,常氏也是慣常在市井間走動的,人世事故眉眼高低也是一點便透。若是順利的差事兒,這媒婆何須這般作態?心下有不好的預感,臉上的笑意斂了下來。

那媒婆子也不急,穩穩的吃了半碗茶,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先是抬頭看了看常氏,這才探入袖中,半晌掏出一個發舊的大紅龍鳳帖子來,推到常氏麵前兒,道,“想來老嫂子也猜到了。咱們也是受人之托,這才來張口說這得罪人的話。您體諒則個!”

常氏看見這貼子,眼睛猛然張大,不可置信的將那貼子取在手中,認出是當年在世時與汪家的婚貼,展開一看,果然是那張婚貼,驚怒問道,“這,這是何意?”。

那媒婆穩穩的道,“退還婚貼自是要退親的。這裏有二十兩銀子,是那汪家三哥兒強著汪老太爺汪老奶奶讓送來的。你收下吧。”說著從袖中掏出青布包,推到常氏麵前兒。

又道,“那汪家老奶奶說,先前送的幾禮也不要你們還。這二十兩的銀子,當作賠禮,你們且收下,也不要去告官,大家兩好看!”

常氏看著這張婚貼,百味雜陳,嘴哆嗦著,怒視媒婆,“我家一無失德之行,二無疾病在身,那汪家有何理由退婚?”

媒婆起身彈了彈衣衫,撫了撫鬢角,雙手交叉合在身前,將大紅帕子抖得水波一般翻湧,閑閑的道,“這位老嫂子,你也莫衝我怒。我方才已說,咱是受人之托。汪家退親自是有他們的考量。再說,那汪家三哥兒已年滿十八,正是該娶親生子的時候,你家這蘇現在可過得門兒?汪家老太爺老奶奶可是一心想抱孫呢!莫說你家蘇老爺不舍得她這般早出門兒,便是嫁了,瞧她那身量可是好生養的?以我說,不如就此罷了,鬧將起來,兩家人交情有損,與你家名聲也不好。”

說著舉步便要走。

常氏驚怒不已,哪裏容她這麽便宜的走了。一個挺身站起來,抓起銀子與婚貼塞到媒婆子懷中,一隻手扯著她拉帶推搡,拉出正房門兒,怒氣衝衝的道,“是,這事原不該與你發怒。你去與那汪家說,退親可不是這麽便宜的。他們汪家把我們家當了人?求娶的也是他們,說退的也是他們。他們可是忘了當初是哄我家許了這門親的?那時,我家還不滿十歲呢,現在倒嫌我家年幼!你且將拿,待我家老爺,自去找汪家理論!”

又罵汪家,“忘恩負義的,當年若不是他們求著我家老爺入本錢到他家那不成事舅爺的生意裏,我們老爺會白白被人騙去幾千兩銀子?那時拿我們當親家,哭著來求,叫我們老爺不追究。現在倒好,自家銀子沒掙上幾兩,倒嫌棄起我們來了……”

常氏力道極大,將媒婆子拉的一路趔趄著出了正房。這媒婆本就這趟差事兒銀子不好拿,不過,城南潘家許她豐厚的謝媒錢,隻要蘇家與汪家退了親,潘家與汪家結了親,她一年的腿腳錢兒都跑了出來。

為了銀子,她使勁兒掙脫開來,將婚貼銀子往地上一慣,捋了袖子,指著常氏閑閑的譏諷道,“莫說銀子,單說汪家三哥兒轉眼便是秀才,得了秀才,再往前便是舉子。隻要中了舉子,自是錢也有,田也有,身份地位也有,你家有?當然是要再尋良配的!我再說句難聽的話兒,如今歸寧府嫁女,哪個不是成千上萬的陪嫁?就憑你家這破鋪子,你們當真能高攀個秀才小?”

常氏大怒,欲撲扭拉那媒婆,一個轉身,卻瞥見去而複返的蘇瑾兒立在影壁旁邊兒,不知已立了多久,她巴掌大的小臉兒,蒼白如紙,瘦弱的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擺了幾擺,身子一軟,依著影壁倒了下去。

“……”常氏大驚,將那媒婆推搡了一個趔趄,飛撲,將蘇瑾兒攬到懷中。那媒婆則趁機飛快溜出蘇家小院門兒。

“,……”常氏連連呼喚,懷中的人兒卻是不一動不動。急得她臉色發白,一邊替她抹胸口捶背心,一邊罵梁小青,“讓你伴去學裏,又跑了?”蘇瑾兒一向氣血虛,早先蘇過世時,她曾哭昏兩三回。

梁小青圓圓的臉上也是一片急色,伏身與常氏搭手,“快走到巷子口,說忘了,要拿……我也以為這是汪家派來議迎親的日子呢,掛心,不忍勸她。哪裏會是這等事兒。”

轉眼看梁直從後院跑,忙使他去請個大夫來瞧瞧。梁直跑飛快去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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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醒……”

“瑾兒……”

“,醒醒……你別嚇奶娘……”

耳邊傳來一男一女焦急的呼喚,那女聲還帶著哭音,甚是悲傷淒慘。那男人聲音中焦急含著怒氣。

誰在叫?蘇瑾的意識漸漸聚攏,眼皮透進的微微光亮,讓她心中大喜,莫非電梯修好了?她被救出來了?可是,這是誰在哭?哭得這般淒慘,象是死了人般,真是晦氣!

剛想到這兒,一連串的不屬於的記憶紛至遝來,瞬時塞滿她整個腦袋,蘇瑾登時驚呆,好一會兒,才從那紛亂的記憶中,理出一絲頭緒:這裏是大明朝歸寧府,她是蘇家獨女蘇瑾兒……

饒是定力的極強的她也難免大吃一驚。一時呆住,那不屬於她的記憶仍然源源不斷的充斥她的大腦,大明朝歸寧府,景隆五年,汪家,退親……

那些記憶轉化成影象圖片,在她腦中走馬穿花般閃過一個又一個場景,終於她分辨出耳邊的兩個聲音是誰,奶娘常氏與爹爹蘇士貞……他不是去打貨了?時候的?

不屬於的記憶卻調動和這般自如!這個認知讓蘇瑾周身汗毛直立,會有另外一個人如此真實的記憶?

院中有腳步聲響起,梁直在院中叫道,“陳太醫請來了。”

“哎!”常氏趕忙起身挑簾出去,焦急的道,“陳太醫,麻煩你給我們把把脈……”

蘇士貞把帳子放下,將女兒的手拉出帳外,光線的變化,蘇瑾能清晰的感覺到。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青紗帳幔密密低垂,將她與外麵的人隔絕開來。她這才放心的睜開眼睛,一動不動的打量著目力所及範圍,正對著視線的床尾處,是兩隻古樸高大的床柱,上麵鏤刻繁複花紋,抬頭往帳頂看,青紗帳頂是一副繡得栩栩如生的桃花仕女圖……

約一盞茶的功夫,手腕上的手指撤離,蘇瑾適時閉上了眼睛。

帳外,蘇士貞將陳太醫請到東廂當門,常氏挑開帳子看了看,歎息一聲,將帳子放下,轉身也跟著出去了。片刻外麵響起那位陳太醫的聲音,蘇瑾卻沒心思聽,滿心都撲在眼前這樁極其離譜的事兒上來。

這是無疑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世界,她能聽到聲音,聞得到從窗外飄來的花香氣味,能感到郎中把脈時,手指的溫度……那些不屬於的記憶現在沒有了剛醒來的時候氣勢洶洶的霸道,隱退於大腦的某一角落,屬於的記憶已占據主導。

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她占據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並且擁有繼承了她的記憶。

前世最後的記憶,與本尊最後的記憶,反複在蘇瑾腦海中出現,她相戀七年又訂了親的男人提出要取消婚禮,而這位則是被訂親了五年的男人退了親。不同的是她是因那該死的電梯故障而……這位則是被突如其來的刺激打擊得……

良久,她暗歎一聲,這也算是一種巧合吧。隻是這個大明朝景隆五年……蘇瑾輕皺了下眉頭,似乎之前並沒有聽說過的明朝有這個年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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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這一章很多親有疑惑,故而注解一下“太醫”地問題:

晚明社會,民間許多稱呼很有意思。一般的朗中便尊稱太醫,茶店小二叫作茶博士,理頭的漢子叫待詔。其實還有更具時代特色的稱呼,比如,明朝平民不許畜養家僅,民間以收養義子的方式養家僅。因而仆從對主人的稱呼是“俺爹”“俺娘”。丫頭對的稱呼則是“”——在這裏為了行文方便,就以“丫頭”“”“老爺”之類稱呼了哈。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