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猜得沒,汪顏善此次回鄉,正是等待八月的秋闈。

這一年,有潘家供給的銀子,他在京城也結交了不少官家子弟,甚至於還隨同窗參加過當朝禮部侍郎的的壽宴,雖然花費幾百兩銀子,卻有幸見到一位據說將要巡臨濟南府的周學道,後又托這位同窗的關係,呈上幾篇文字叫他指點。

那幾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正合周學道的意,當下對汪顏善的文章好生誇讚。因有這事,汪顏善自國子監,心氣與早先自不相同,言談之中,隱隱透出舉子探手可得的傲氣來。

有刻意伏低討好他的學子,整日圍在他身邊打轉,說著些奉承殷勤的話兒。

陳尚英和趙君正兩個,因知他早先做地事,最看他不慣,又見他整日趾高氣昂,透著些窮人乍富地得意,更加看他不起。這日用過午飯,幾人閑步永福寺外的杉樹林間,坐著閑話,說得幾句八月秋闈如何,便想起汪顏善來。

兩人一齊攛掇陸仲晗,“仲晗兄,我等是沒本事壓他地威風,八月秋闈,你須得與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陸仲晗笑了笑,“與人鬥氣,可做不出好文章來。”

陳尚英與趙君正對視一眼,臉上掛上促狹地笑意,“若是為蘇出口氣呢……”

陸仲晗微怔,目光投向遠處地山峰,半晌,回神一笑,“定當盡力。”

“哈”陳尚英怪叫一聲,一掌拍在他的肩頭,調侃道,“仲晗兄,大考將至,此時可不能分心去想兒女私情……”

陸仲晗隻笑不語。

趙君正歪頭想了想,“……似是聽林學兄提過一句,蘇的父親收了生意,出海去了……”

陸仲晗點頭,“……我知。”事實上他也知蘇家為何收生意收得這般急促。稅監之事……自萬曆朝以來,已有幾十年未派,如此搜刮民間財富,實非盛世之象。

“仲晗兄不去探望安慰一番麽?”陳尚英又笑著打趣。

陸仲晗微微搖頭並不言語。

兩人都齊聲嗤道,“沒趣”

正說著,林延壽自寺後低著頭,獨自轉,似是想入了神。自院試之後,這三人都進了小班就讀,關係更勝之前。

陳尚英站起身子,揚聲喊他。喊了好幾聲,林延壽才茫然抬頭,看見三人,慢步行。近前行了禮,才道,“三位學弟,大比將至,怎地在此處閑逛?速速讀書才是”

趙君正掃過他背在身後的書本,認出是一本八股集子,笑道,“林學兄,這八股文章不要全背地,我且與你說一道題目,今年必考……”

“啊?”林延壽大驚,忙上前一步,“趙學弟從哪裏探得題目的?”

陸仲晗連忙出聲阻止,神情嚴肅,“……君正,此等事怎可妄言?莫非忘了正德年間,唐解元公地教訓了麽?”

趙君正摸摸鼻子,幹笑兩聲,“實是看林學兄太過刻苦,與他說個笑話兒解解悶罷了”

科考舞弊之事,幹係重大,哪怕是一句話無心玩笑話,若被有心人聽去,便可鬆鬆地斷絕科舉之路。

陳尚英連忙往四處看過,幸好剛過午後,七月正熱,遊人稀少,此時林間隻有他四人。拍拍胸口,鬆了口氣。

陸仲晗又正色叮囑幾句。方看向林延壽,自到小班之後,才曉得此人是如何好學,尤其考期臨近,愈發整夜攻讀,隻是,愈是這般緊張,反而不利考試。

低頭思量片刻,笑道,“騎射書算律,五事試雖非至關重要,卻也是要考地,我等此時去校場,練習騎射,如何?”

“好”陳尚英搶先拍手笑道,“近日背書,腦中混沌不堪,且去校場活動活動……”

趙君正自是沒意見,拉林延壽,“林學兄,所謂勞逸結合,走,隨我們同去,且放鬆一會兒……”

林延壽雖有些不情願,卻耐不住三人勸說,遂跟著到山腳下的騎射場而去。大考臨近,清源書院的功課卻暫時鬆了起來,每日仍是正常授課,卻由學子自行安排。

他們到時,正有兩個學子正在校場之中比試,圍觀眾人,不時發出叫好聲。

趙君正擠到裏層,掃了一眼,滿目不屑,與幾人低聲道,“……是那姓汪地。”

陸鍾晗微微抬起下頜,看那場中長衫玉帶翠玉簪地男子,縱馬揚射,嗖嗖嗖三聲,三箭破空疾射向二十步開外地箭靶,守在箭靶處地一人,連忙查看,高聲喊道,“三箭全中,皆近靶心……”

“……好汪學兄不虧為國子監生,騎射之精,實叫我們羨慕……”有人大聲叫好。

“這汪顏善確實刻苦,早先在咱們書院,立射尚射不準呢……”有人小聲讚歎。

“……若是我能選入國子監,我也自然刻苦……”有人語氣含酸。

“你……你能選入國子監,可有汪兄的手段和有錢的嶽家?你們瞧瞧他現如今的穿戴,比咱們書院的富家子弟還闊綽……”有人立時反駁嘲弄。

“汪兄確實有先見之明聽聞早先訂親的那位蘇家,現如今得了個賽天仙的渾號……還是現今的合意……”

“哈……你們不知罷”早先和汪顏善一行,在山上見過蘇瑾的男子插話道,“……現今的雖家中有財,如何比得過那蘇的美貌?汪兄酒醉曾言,若能中得舉子,要去蘇家提親,娶她做小咧……”

在等候管事牽馬的空檔,前麵的議論聲不斷傳來。林延壽氣憤,上前大聲喝斥,“……休得胡說”

趙君正和陳尚英則同時看向陸仲晗。他神色如常掃過方才的幾人,轉身向牽馬而來的管事兒走去。

拱手行禮之後,一手按馬背,借力翻身而上,引來幾聲叫好聲。

他驅馬到方才說“渾號”與“娶小”的二人麵前,居高臨下,含笑拱手,溫雅有禮,“張兄、不才兄,久聞二位騎射超群,可否討教一二?”

這二人微怔。陸仲晗到書院這一年間,極少見他來騎射場,再觀這人氣度,都私下他是個隻會讀書的地,卻不想今日竟然主動討教。

趙君正和陳尚英卻興奮起來,相對而笑,這可是自他來書院之後第一次發怒如此好戲怎能過?

況且以這陸仲晗的才學,與他言談中流露出的點點滴滴,定然是個久在書院就讀地。因徽人行商,富者眾多,對書院的捐建更是不遺餘力,師資雄厚,箭術受過名師指點也有是可能地。

連聲起哄道,“……正是,張兄、不才兄射藝超群,今兒也叫我們開開眼界……”

眾學子聽得後麵起哄,有好事者也圍將來,跟著起哄。

張姓學子有些莫名其妙,再看林延壽的麵色,似是有些明白了,這陸仲晗是要替林延壽出頭?有些不快,卻不肯在眾目睽睽之下退縮認輸,拱手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那位劉不才更是生性好勝,當下便痛快應下。

隨即有好事牽了兩匹馬來,眾人讓開場地,三人驅馬進場。

“張兄、不才兄先請”陸仲晗接過弓箭,隨意將箭矢搭在弦上,轉身向二人道。

如此輕敵的神態讓這位張姓學子和劉不才更加惱怒,兩人掃過看圍觀好事學子的麵色,驅馬到二十步開外,先後搭弓而射。

“嗖嗖嗖”

“嗖嗖嗖”

六箭先後射出。

那邊又圍了好幾個學子,一齊上前驗看,揚聲喊,“張兄三箭全中,一箭近靶心……不才兄三箭中兩箭……”

學子們的騎射水平自不能與軍士相提並論,如此成績便也算不了。

人群中發出幾聲短促讚歎,便看向陸仲晗。此人來書院不長,家世成迷,平素相熟的隻有趙陳二人。又因與姚山長關係親密,學子們對他實是好奇。

“陸學弟好興致”汪顏善驅馬上前,雖是笑著,卻掩不住眼內複雜的情緒。姚山長的親近愛護……手到擒來地院案首……以及將要到來的鄉試……這人會是勁敵

陸仲晗收回拉了一半的弓弦,含笑拱手,“切磋方能進步,汪學兄可有意比試一場?”

“呀呀呀”陳尚英在人群中激動地頂著趙君正的後腰,悄聲笑道,“好戲,真真是一場好戲”

餘下的學子也紛紛議論起來,這可是書院之中最有才華的年青學子一較高下,當然若林延壽不是那麽死呆,倒也可算他一個。

“好!”汪顏善對的箭術頗為自信,這可是他在國子監中,經名師指點,刻苦練習的結果,“騎射如何?”

方才二人皆是騎馬立射。汪顏善點明騎射,則是縱馬移動而射了。

“好”眾學子大聲起哄,“……騎射……”

陸仲晗微微頷首,“就以汪學兄之言。”

早有人將對麵六靶上的箭矢收起。

陸汪二人,驅馬各立一側,汪顏善存心要滅的他的威風,驅馬奔走,抬手向對方箭耙射去。

“嗖”馬蹄揚起陣陣塵霧,箭矢破空,斜射而去。

與此同時,陸仲晗也驅馬而奔,來回奔走幾個回合,突然搭弓而起,三箭連射。

“嗖嗖嗖”三聲之後,便“叭叭叭”三聲輕響,三隻箭矢幾乎同時勁射在靶心之上,箭羽猶自在嗡嗡作響。

“好”眾學子愣怔片刻,突然齊聲叫好。

而那汪顏善的第二支箭此時尚未離弦。高低立現

“哈”陳尚英幾步跳到眾人內圍,哈哈大笑,“仲晗,好樣的原你是個深藏不露地……”

說完斜了眼,神色晦暗頹敗的汪顏善,帶著些示威的得意。

“陸學弟,好箭法好箭法”人群中有人大聲讚歎。

陸仲晗停馬而立。眉目依舊溫和,將彎弓收回,淡淡向汪顏善三人拱手,“承認……”說完翻身下馬,向人群外走去。

“哎仲晗,仲晗,你等等”陳尚英追,眉開眼笑地問道,“……如此精妙的箭法,並非一年能習成地,你快說,哪裏學來地”

陸仲晗轉身欲。

“陸學弟”一臉灰敗地汪顏善縱馬追來,坐在馬上,氣息不平,卻故做平靜的恭手,“……好箭法,你我再比一場如何?”

“不妥……”陸仲晗微微搖頭,神色溫潤,聲音平穩柔和,說出的話卻極氣人,“……陸某六歲隨祖父習弓箭,十歲起長居紫陽書院,習弓箭已有十年餘……汪學兄習箭不過一二年,怎好占汪學兄地便宜……”

紫陽書院乃天下學子皆知的高等書院,與清源書院可謂雲泥之別。

眾學子立時發出驚歎聲。

趙君正驚訝之餘,又立在一旁竊笑不已。

汪顏善氣歪了鼻子,方才是誰說要討教,現在又譏諷他箭術低劣,怒極反笑,“……不知陸學弟的祖父究竟是怎樣的高人……莫非是名將之才?”

“並非名將。……崇禎十年,廣西慶遠府僮民有變,屢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囂塵上……陸某祖父便是以文官之身,平定民變的慶遠知府……”陸仲晗語調平穩,淡淡拱手,一點也沒差點氣爆對方的自覺與愧疚。

說完依舊邁著平穩的步子,緩緩離去。

眾人看著他遠去的背景,其中一個年長學子,突然一拍腦袋,“他的祖父……是先任慶遠知府,後又出任廣西巡撫的陸廣英陸大人?”

“仲晗,仲晗……你等等”陳尚英小跑兒跟,笑道,“哈,真解氣,你看那姓汪的臉色沒有……精彩極了”

陸仲晗回頭笑道,“快走罷,若山長知曉,我等必定要受罰”

“不過是切磋而已……”趙君正跟上來,也是滿臉笑意。

林延壽趕上來,後知後覺地問道,“陸兄可是在為蘇不平?”

趙陳二人同時對視而笑,齊聲發問,“陸兄可是在為蘇不平?”

陸仲晗笑了下,並不做答,沿山道向書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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