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爺到時,那二人還在談論著“券子”營生,愈談愈興起,又勾得幾個素不相識地人上前搭話兒。

蘇瑾聽那人的話頭,券子一事,似乎在蘇州府已蔓延開來,並有迅速擴大席卷相鄰府城的跡象。

聽著又加入的四五人高聲闊論,狂喜不已。她心底突然有些不安。

因為這讓她想起前世八九十年代,突然掀起的養殖狂潮和集資狂潮。那時候她雖小,但父母認得的每個人都用狂喜的語氣談論它們,並深信隻要參與其中,定會財源滾滾,一夜暴富……在一股一股讓人無法抵擋的風潮中,父母好容易攢下的血汗錢一瞬間化為烏有。

也是從這件事兒起,蘇瑾不再任何可一夜暴富的。

在前世近五年獨自掌控家族生意的時光中,她堅信“規律”二字。任何事情都有它自身發展的規律,隻有符合事件發展規律的事情她才會沾,而脫離與背離的,有再大的誘惑她也會敬而遠之。

八九十年代那種風潮,就是背離市場發展規律的。

而眼下這“券子”營生……她皺了下眉頭,在現今商業環境下,它是“嶄新”的。嶄新到幾乎沒有人了解它可能帶來的深廣影響和破壞力。

就如當年那些新事物開端時,人們隻看見眼前的利益和美好前景,從沒有人想過它會失敗,或者失控。——也許有,但陷入狂熱的人們隻會選擇大多數人都認可的觀點,而不願深入思考。

蘇瑾對市場理論研究並不在行。因而也無法很清晰的表達和預測這種新生事物未來會如何。

她有的是經驗主義的擔憂。

有的是對脫離現下市場發展規律的擔憂。

“表,表……”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耳邊響起低低的提醒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哦……”蘇瑾如夢初醒般回神,忙調整坐姿,歉意看向坐在對麵的尚老爺,微笑,“抱歉,因突然想起一宗事兒,走了神。您是說想要一船貨物是麽?”

這位尚老爺是典型的杭州本地坐商,其家也是曆代經商,不過,生意一直屬於不甚出尖的那一類。家境在杭州商賈中屬中等,鋪子店麵也屬中等。即便這樣,也可稱得上富貴之家。

長久以來的優越生活,在他身上得以很好的體現。他年近五十,白胖身材,麵目和善,衣著也相當考究。蘇瑾一刹的走神讓他有些不悅,不過隨著這一聲道歉,白胖的臉兒上又浮現笑意,拈須道,“正是。不過貨卻不急,八月底運到即可。陸意下如何?”

“一船貨可不少呢,至少三千張毯子。以我之見,尚老爺初次打貨,還是慎重些。並非我不肯出貨,而是為尚記考量。江南雖富,三千張毯子也不少,若一季賣不完,豈不白白壓了銀錢?”蘇瑾瞬間理清思路,不再聽旁桌的閑話。

看尚老爺疑惑,她又笑著說道,“您不必擔心後續的供貨問題。一旦蘇尚兩家合作,除非尚老爺的鋪子經營情況極差,我們是不會中斷供貨的。不過,我也有條件,簡要說來,我蘇記的毯子在江南各府分區發賣。如今蘇杭和鬆江府三地已有合作商戶,因而尚老爺不能挑這三地,餘下的府城,您可挑一至兩個……”

“?”尚老爺更加疑惑,擰眉,“您這意思是說,若我尚家想做蘇家的毯子,便不能在蘇杭、鬆江發賣?”

蘇瑾笑笑,點頭,“是的。蘇杭歸楊家,鬆江歸朱家。至於湖州、寧波、徽州、池州以及南直隸等,這些隨您挑。”

尚老爺臉色暗沉下來,似失望,似不解。

蘇瑾也知但凡新事物要有個認知的過程,笑微微地將準備好的合約樣本推,“這些合作的條約,您可先看看。嗯,若您想在蘇州二地賣此物也無不可。不過,貨物卻不是我供您的。而是楊家。”

尚老爺伸手將合約取在手中,依然是滿目疑惑。低頭衡量片刻,便笑著拱手,“也好,陸即如此說,我先拿瞧瞧。若有不明之處,再來叨擾。”

蘇瑾微笑點頭,“好。”

今日本也是回尚家前些日子遞貼子的禮節。並未奢望一下子將事情敲定,蘇瑾也不失望。

尚老爺又坐了一會兒,拱手告辭。蘇瑾見他走到鄰桌時,駐足聽了片刻,才下樓而去。

那邊關於“券子”的談話並依舊在繼續,並且愈聚人愈多。

蘇瑾被吵得頭痛,叫葉媽媽,“回罷。”

“表,您說,方才他們說的‘劵子’營生,是不是真的?”葉媽媽疑惑問道。

蘇瑾還未,來旺兒就道,“要說這‘券子’也沒甚稀奇的,去孫記買貨,不也是先拿銀子買了本票,再去提貨麽?”

蘇瑾一怔,笑望向來旺兒,“您不提這遭兒我倒忘了。細細一想,兩者倒也真的差不多!”

來旺兒笑道,“那是有一次,我到孫記置買物件兒,見買貨的人甚多,剛拿銀子買了本票,便想起一宗急事來兒,就急急的家去。過了幾日才又拿著本票去提的貨,先前還想,孫記莫不認帳,沒成想,很順溜就把貨提了出來,這才記得深刻。”

孫記。蘇瑾倒還真設想起它!因刻意避著,與孫記打交道,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當然,蘇瑾沒第一因‘券子’想到孫記,也是因前者是融資行為,後者是銷售記帳手段。用途有區別,而且……操作手法也有區別。

孫記是一兩銀子換一兩本票,是以等價交換為原則。

券子是以商品時下價格為基準。

差別就在這兒了。

一路胡思亂想回到家中,明月和周媽媽也已回到家裏。這幾日她們是在新宅子那邊做基礎的清掃,看見蘇瑾兩人都埋怨,“這樣大熱的天兒,您還出去跑?好生在家歇著罷。”

“少爺說七月來,七月必定到。若叫他見您瘦了,指不定得多心疼呢。”周媽媽叫人棒上微涼的楊梅酸湯,看著她喝下去,才又低低的埋怨道。

蘇瑾笑著坐下,“那你們趕早把宅子收拾好,咱們好搬。到了那邊兒,一應生意的事兒,叫人去府上談便是。”

“宅子就快好了。現今已叫人清掃了一遍兒。明兒請楊和我們去先看家的院子,至於親家老家的那座宅子,等咱們這邊安定了,再慢慢收拾,您看如何?”

蘇瑾點頭。

揉揉被太陽曬得發脹的額頭,突然抬頭問道,“外祖父走了多少日了?也該了罷?”

葉媽媽掐指一算,“有半個來月了。許是快了!”

蘇瑾微微點頭,“那就加緊些,等老太爺,咱們就搬到那邊兒去。”

幾人都齊聲應是。

匆匆又過四五日,蘇瑾新宅子算是有了可住人的模樣,朱老太爺也自歸徽州了。蘇瑾得到消息時,正半睡半醒地躺在搖椅上納涼。已是江南夏日最熱的時候,屋內放了幾個冰盆,依然擋不住滾滾熱浪。園中的樹木都沒了精神,被白花花的太陽曬得萎靡不振。

整個朱府靜寂無聲,隻有夏蟬長一聲短一聲,嘶鳴不止。

她淨麵整衣後,立在正房廊子下,望著院中清淺的樹蔭出了一會神兒,方長歎一聲,舉步往外走。

盛夏時節,樹蔭幾乎起不到任何遮擋作用,她沒走幾步,已是汗流浹背。這時節,連最勤勞的農人也會躲在家中納涼。而她卻讓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為她如此奔波,真可謂大不孝。

周媽媽來了之後,蘇瑾這才老太爺為何執意去徽州訪友。龍川胡氏,最最知名一位子孫,後世也多為人所知。此人,姓胡,名宗憲,號汝貞。嘉靖朝時,曾得皇帝親口稱讚“國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

胡老太爺乃是胡公的嫡係孫輩,而胡老太爺的,與陸老太太是遠房姨表親。

老太爺此行意欲何為,她大略能猜到了。

仿佛有重重壓在心頭,重重壓著雙腿,她走得極緩,每一步,都飽含著對這位外祖父的濃濃愧疚歉意。

她到時,郭氏與王氏以及秦氏都到了。老太爺已換好衣衫,正當廳坐著吃茶。

見蘇瑾進來,他將懷子一頓,沉聲斥道,“為何不在家中好生呆著?我走時如何與你們說的?不許她再出府,可是將我的話當作耳旁風?”

後麵的話是對郭氏和王氏說地,這二位聽到,心中苦笑不已,卻不敢開口辯解。

蘇瑾聽到他外強中幹的斥責聲,想笑,眼圈兒卻紅了。強忍著叫小秀上前,親手端過托盤上的冰碗,緩緩走,在他正前方立定,雙手往他麵前一伸,略帶些撒嬌意味地輕笑,“外祖父,外孫女了。從今兒起,決不再胡亂跑了。你看,自您走後,我每天必做一個冰碗,算著日子等你呢。諾,這個是午後剛做好的,所幸今兒沒白做。冰剛完化有一會子,不冰胃又解暑,您嚐嚐看!”

跟隨蘇瑾而來的幾人,看著自家表厚顏把她沒吃完的冰碗說得這般飽含情感,一齊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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