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一隊從城牆上坐吊籃下來,去燒糧草的西京軍,剛被殲滅。

打了勝仗的士兵們一邊把死屍一具一具地抬到挖好的坑邊扔下去,一邊放肆地說著笑話,開著彼此的下流玩笑,為充滿死亡的生活增添幾分有限的樂趣。

阿恪一身黑甲,勒馬立在西京城下,看著晨光中沉默的西京城感慨萬千。隻要地下的通道挖得順利,最多再過七天,他就有把握以最小的損失拿下西京城。

他從不曾想到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西京城,也不曾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也不知道,西京城裏的諸人,歐家、夏家現在怎麽樣?還有那個倔強的,曾經約他去私奔的少女,有沒有嫁進孫家?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是否還記得他?

為了找到那個從不曾謀麵的父親,他投的是西邊的守軍,剛進去沒多久,就遇上了內亂。也許天可憐見,讓他數次死裏逃生,也許是體內天生好鬥好戰的血脈,讓他在刀光劍影中很快脫穎而出,時勢造英雄,他年紀輕輕,就做上了管轄五千人的副將,並得到將軍和大帥的重用。

揚眉吐氣倒是揚眉吐氣了,隻是,心裏始終覺得缺了一角。本來他是想讓歐家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看看,他並不差,並不隻是恥辱,他也能給歐家帶來光榮。可是臨到此刻,他才發現,無論做什麽,始終都無法擺脫自己是私生子的陰影。

他甚至在想,歐家人再看見他,肯定也不會因為他做了副將而對他改變態度,青眼有加。一定還是那般冷淡地對待他,如果是那樣,他做這些有沒有意義呢?他有些迷茫。

一陣寒風夾雜著雪米子打在他**在外的皮膚上,猶如刀割一般,他甚至沒有任何反應,鐵血軍旅生活,已經讓他年輕的身體變得如同路邊的石頭一樣冷硬麻木。

親兵烏爾跑過來:“舒副將,劉將軍讓您馬上去他的大帳。”

阿恪回頭看向烏爾,烏爾年齡不大,卻長得人高馬大,也是漢人與胡人通婚產下的混血兒,可能是從小吃牛羊肉,長期經受塞外風沙的緣故,看上去硬是和他差不多年齡。

汗胡混血兒,既不被漢人接受,也不被胡人所喜歡。所以他投軍以後,烏爾毫不猶豫地靠向了他,隻是因為二人身上相似的東西太多。所不同的是,烏爾好歹知道爹娘是誰,他卻隻知道娘的名字,不知道爹是誰,他是一個恥辱。所以他自己給自己取了一個姓,舒,是要讓自己舒心點麽?他也不知道。

阿恪伸手抹了一把胡子茬上的冰霜,勒轉馬頭,一夾馬腹,馬兒向著大本營狂奔而去。

“什麽?招降?”阿恪瞪圓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地道最多再有七天就挖通了!不,您再給我五天!我們在這裏苦守這麽久,損失了這麽多兄弟,難道就是為了讓那小子做作一番之後,再保住他的榮華富貴?我不幹!”

高座之上的人夢的一拍桌案:“放肆!找你來是因為你熟悉西京城,讓你準備勸降事宜的,不是和你商量該不該招降的!這個問題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這得看整個戰場的形勢,上麵有上麵的考慮,就是大帥,也得看皇上怎麽說!”

阿恪低著頭不吭氣,劉將軍顯而易見是深知他的脾氣的,對著他揮揮手:“下去!想通了再來!我隻等你半刻鍾,如果你不想去,想立這個功的人多的是!”又歎了一口氣:“可惜呀,大軍最多不過三日就要開拔,白白地守了這麽久,熬了這麽久,卻功虧一簣!”

大軍要開拔?難道是其他地方的戰局容不得這裏再拖下去了?若是不招降,隻怕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思前想後,阿恪忍住了心頭的火氣:“那要我做什麽?”

“這就對了嘛!要能軟也能硬,才能做大事!”劉將軍笑眯眯地誇了他幾句:“你過來,我同你說……”

兩天後,西京城沉重的大門發出暗啞的聲音,緩緩打開,趙明韜寡白了臉,穿著一身重甲,在西京將士的簇擁下,緩緩走出,走到離城門約十丈遠的地方,就再也不肯踏前一步。

阿恪跟在大帥和諸將軍的身後,沉默地打量著趙明韜,得益於萬佛寺的記憶,他知道這不是個好人,是個膽大妄為的惡人。隻是沒想到,趙明韜此刻膽子會這麽小,已經苦撐了幾個月,居然就敗在這一兩天。隻要再撐兩天,他們就要撤走,趙明韜就會熬出頭。

阿恪打仗算是一把好手,但對於人心的猜測,卻永遠都不太懂,他不明白上麵是怎麽猜到趙明韜一定會接受招降,還事先就把封賞準備好了的?

這個時候,趙明韜已經跪下去聽封,封成王,賞黃金千兩,擇容氏女為正妃,送親隊伍已在路上,不日成婚。

作為條件之一,婚後由他不隨大部隊征伐,這裏仍由他和新帝派出的人共同監督。

趙明韜沒有任何表情,恭恭敬敬地接過新帝頒的聖旨,迎接眾人入城。他心裏很清楚,就算是此刻熬出頭,過些日子,偽帝敗了,估計他會更慘,識時務者為俊傑,能伸能屈才對,不如先降再伺機而動。

容氏女,新帝寵妃之胞妹,原西疆守軍大帥,現兵馬大元帥之庶女,自小不愛紅裝愛武裝,乃是出了名的巾幗英雄,手下有一隻幾百人的娘子軍,剽悍潑辣,男子也得讓幾分。這樣一個女子帶著一隻剽悍的娘子軍來嫁給趙明韜,雖說是政治聯姻,互為彼此的保障,又何嚐不是來折騰趙明韜的?

阿恪換了便裝走在西京城泥濘的大街上,看著凋敞的街道,感慨萬千。不知不覺,他就到了歐家的大門前,大門上貼著兩方白紙,掛著一盞舊得發黃的白燈籠,他的心一跳,是誰死了?怎麽也不見辦喪事?這般冷清?

他輕輕推開以往油光錚亮,如今灰暗剝落的朱漆大門,沒有聽見以往看門的王老頭的聲音,人影兒都沒有半個。漫步入院,曾經姹紫嫣紅,花木扶疏的院子,如今死氣沉沉。大約是為了取暖,到處都是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樹樁。

他越往裏走,越是心驚,被砸壞的門窗還沒來得及修複,有些門窗更是被整扇的拆了下來,歐家人到底怎麽了?

遠處,是正房方向,有一縷細細的哭聲傳來,他忙大踏步往裏奔跑,被搬得空空蕩蕩的廳堂正中貼著一個大大的奠字,奠字下麵是一張破破爛爛的方桌,桌上有一個靈位,一隻香爐,三炷香,一個身穿孝衣的少年背對著他,正在一邊抹眼淚,一邊燒紙。

“怎麽了?歐家的人怎麽了?誰死了?”阿恪努力看著靈位上的名字,他願以為不在乎,但現在看來,他還是有點在乎的。幸好,隻是歐青華,不是歐青謹。

少年回頭,樣貌很清秀,是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人。

“你是誰?”阿恪後退了一步,“歐家的人呢?都到哪裏去了?”

少年嘴唇蠕動了兩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喊了兩聲:“三叔,有客人來啦。”

很奇怪的腳步聲響起,歐青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從內堂走出來,看見阿恪,眼睛一亮:“阿恪,你回來啦?這些日子都到哪裏去了?”

阿恪有些不自在指著歐青英的瘸腿:“這是怎麽了?二哥怎麽不在了?怎麽沒有棺材?”

歐青英的眼睛黯淡下來,不談他的腿:“你二哥前些日子跟著去燒糧草,再也沒有回來。今早城門開了就去找了,找不到,據說埋在萬人坑裏了。”

阿恪頓時想起了前幾日在黑暗中被他截殺的那隊燒糧草的西京士兵,臉色蒼白地問:“二哥怎麽會去當兵?”

歐青英歎了口氣:“說來話長。信風,過來給你恪表叔行禮。”又對阿恪說:“這是,這是你二哥的,才剛認祖歸宗,叫信風。”

少年過來給阿恪深施一禮:“表叔。”

才剛認祖歸宗?那就是在外麵生的孩子了,也難怪自己不認識。阿恪隨手在懷裏掏了掏,他記得裏麵有一塊不錯的玉佩,給這孩子做見麵禮不錯,一掏一帶之中,帶出了懷裏的軍牌。

軍牌跌落在地,阿恪慌張地要去撿,一隻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軍牌,少年的眼睛猶如兩汪深潭,死死地盯著他的軍牌。阿恪有些發怵:“三哥?”

歐青英也看清了那塊軍牌,,費力地彎腰從歐信風手裏奪過軍牌:“信風,你先進去。”

少年倔強地怒視著阿恪:“你是他們的人。是你們殺死了我爹。”

阿恪找不到話說,不管有意無意,事實就是如此。什麽家國天下,身不由己的大道理,在現實麵前,沒有一絲力量。

歐青英斥道:“讓你進去!沒聽見嗎?”

少年僵硬著身子退下。

“三哥,我……”

“既然來了,就去見見其他人吧。這一次不見,以後大概見不著了。”歐青英並不想和阿恪討論他的身份問題。這對歐家來說,無關緊要。歐青華就算是不死在軍中,也會死在趙明韜的刀下。至於阿恪,他投軍與否,這支軍隊都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一樣會攻打西京,一樣會截殺燒糧草的軍隊。

阿恪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就算是他再怎麽怨恨,他也不會想要歐家的人死。他怎麽會知道那隊人當中居然會有歐青華呢?天那麽黑,人那麽多,那麽嘈雜,那麽亂,刀劍無眼。但不管怎樣,歐青華是死在他帶去的人手裏,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四卷: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