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英院裏,正鬧翻了天。

起因是歐二老爺實在看不下去,定要燒了林輕梅的衣服,歐青英死活護著不肯。

歐青謹和夏瑞熙到的時候,紛爭已經告一段落。

屋裏彌漫著一股絲織品被燒毀了的臭味,地上一隻火盆底朝天撲在地上,炭火七零八落地灑落一地,幾片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焦黃起皺的衣角如同枯葉般蜷縮在地。那件衣服到底是燒了。

歐二老爺高高地坐在正位上,身旁隻伺立著麵色覺重的歐青原、管家歐福。

歐青英在屋子正中跪著,也不看高高在上的父親,也不看剛進去的歐青謹和夏瑞熙,隻看著那幾片衣角發呆,似是有些迷茫,又似是有些不岔。

歐二老爺氣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瞪大了一雙老眼,恨不得把歐青英吃了:“你想通沒有?”

歐青英不語。

歐二老爺猛地跳起來,高高舉起歐青英的拐杖要往他的背上狠狠砸下,歐青英不避不讓,隻閉上了眼睛。歐青謹一步上前,和歐青原一起奪下歐二老爺手裏的拐杖,勸道:“爹,你莫傷了自家身子。”

歐二老爺抵不過兩個兒子的力氣,終被奪走拐杖,頹然坐倒:“罷了,我就算是燒了衣服,打死你,你也還是這副不爭氣的模樣。我是怎麽也沒想到,你竟然會糊塗至此!為了這樣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子成了這副模樣!”

見林輕梅被罵,歐青英強著脖子道:“你們如何知道她不守婦道?還不全都是聽老四媳婦說的!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她在咱們家這麽多年,何曾做過一件不守規矩的事情?這樣出去一趟,就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麵,怎麽也不見有人過問一聲?”

歐二老爺發怒道:“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如此惡毒下賤的女人,死後還不讓人安寧,她也配那塊貞潔烈女的碑?看我不尋和尚道士鎮了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轉過臉就問歐青謹和夏瑞熙:“她的墳在哪裏?我如今雖然大不如從前,就連兒子都不知道孝敬我,但這點點事情還是做得到的。”他是真的很憤怒。

歐青謹隻把他爹的憤怒當成是小脾氣,一個死了的人,鎮她什麽魂?較什麽真?隻是勸住歐二老爺:“多大點事也值得您這樣生氣?那種事情,是咱們家做得出來的麽?”

夏瑞熙立在一旁淡淡地看著歐青英,這些日子,她看他的臉色是看夠了,已經不抱希望可以和平解決這件事情,互相達成理解共識。人家既然點了她的名,她再不開口,反而就像有鬼似的。便上前對歐二老爺行了一禮:“爹,既然三伯點了媳婦的名,媳婦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歐二老爺默然,夏瑞熙就當他同意了,道:“弟媳有些地方不明白要請教三伯。三伯說大家都聽弟媳說林小姐不守婦道,又說她死得不明不白,請問三伯是什麽意思?”

歐青英沉聲道:“我什麽意思,你心裏有數。”

夏瑞熙冷笑:“三伯的意思,就是弟媳害死了林小姐,又在背後詆毀她的聲譽,而全家人都受我一個人的蒙蔽,是不是這個意思?”

歐青英沉默不語,等於默認。

夏瑞熙看了歐二老爺一眼,見歐二老爺半閉著眼睛,雖然在生氣,並沒有厭煩的意思,膽子更大了些:“弟媳我自入歐家門以來,所做的事情自問對得起天地父母,國律宗法。三伯就算是要給我安上這個罪名,也得拿出證據服眾才是,否則就算您是長兄,我也是不依的,今日定要和你交涉清楚。”

歐青英隻是憑空猜測,哪裏拿得出什麽證據來?當下冷笑:“你又拿得出什麽證據證明和你無關?”

歐青謹見夏瑞熙眼裏噴了怒火,怕她失態,又恐她會因此不討歐二老爺喜歡,便悄悄拉了拉她,示意她收斂幾分。

夏瑞熙咽下一口怒火,搖搖頭示意自己自有分寸,朗聲道:“三伯真想聽,請容弟媳一條一條與你道來!”

“我並沒有和家裏人說過她一句不好聽的話,非是沒有可說的,而是不屑於和死人計較!她不守婦德,除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以外,還有一點,是你自己造成的!試問,她雲英未嫁,你是有婦之夫,你為何日日拿著她的衣服流淚?為了她鬧得一家人不和,老父老母為了你擔心流淚,你是站在什麽立場上?她是你什麽人?你又是她什麽人?想要人不輕賤她都難!”

“口舌倒也罷了,三伯千方百計要維護林小姐的聲譽清白,這說明你知道女子聲譽寶貴,隻是為何除了她,別人的聲譽在你眼裏就是糞土一般的不值錢?你也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可我除了聽你一個人說人是我害死的以外,還沒聽別人這麽看的。我不知三伯憑的什麽就這樣篤定是我害了她?”

夏瑞熙的一席話擲地有聲,硬是讓歐青英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隻在那裏發呆。

夏瑞熙歎了口氣:“三伯實在不該隻憑猜測就捕風捉影地猜疑我,詆毀我。你要是真的懷疑她的死因,就該親自去查,然後再下論斷,也勝過你在家裏生悶氣,惹得爹娘擔憂的好。我言盡於此,以後這種傷人詆毀人的話不要再傳半個字到我耳朵裏,否則對大家都不是好事,我一定要向族裏鳴冤的。我就算不為我自己考慮,我也要為達兒考慮不是?這頂爛帽子,我堅決不戴。”

向族裏鳴冤?歐二老爺就是歐家的族長,她不就是說要告歐二老爺嗎?但告公爹和告族長,性質可大不相同。歐家有誰丟得起這個臉?

別看歐二老爺先前鬧嚷著要怎樣怎樣,這會兒又睜大眼睛看著夏瑞熙:“胡鬧!一小點點家務事怎麽能鬧到族裏去?你三哥失魂了,你也跟著糊塗了?清者自清,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誰要再敢提一個字,我攆他出去!”他氣勢洶洶地指著歐青英:“你!明日就給我出去做事,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唧唧歪歪的模樣,你給我等著瞧!”

歐青謹卻道:“爹,不如這樣好了,反正三哥也無心做事,不如讓人陪著他去山裏走一趟,讓他散散心也好。”這個問題,一日不真正解決,就算強壓下來,歐青英心裏始終有個疙瘩,不如讓他自己去遊一遊,了解一下真相的好。自己聽來的看來的,總勝過他們說給他聽的好。

歐二老爺往外走,仿佛沒聽見一般,實則,便是默許了。

歐青謹讓夏瑞熙先出院子去等他,他自己望了歐青英:“三哥,你若是要出去,隨時可以讓花老虎隨你一起去,有什麽想弄清楚的,便一起弄清楚了的好,回來後就開開心心地過年。以後那樣難聽的話,不要再讓我聽見。你心裏待林小姐如珠似寶,聽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是,我對熙熙也是一般的如珠似寶,容不得別人說她,更容不得別人毫無根據地往她身上潑髒水,就算是你,也不行。”

歐青英沉默著,歐青謹低聲說:“你若是還要恨,就恨我吧。”說完甩了袍子,大踏步走出去,攬了夏瑞熙往錦繡園而去。

歐青英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抱著他那條傷腿席地而坐,看了看那幾片枯葉一般的衣角,很是迷茫,難道真的是他錯了?跪得太久,傷腿一陣鑽心地疼痛,早已透骨的冰涼,他揉著腿,突然打了個寒顫,不會,她不會是這種人的。

他想起那個空氣中充滿桂花甜香味的秋夜,她穿著一身素身衣裙靜悄悄地站在蔦蘿架下,突然見著他時那種驚慌失措,又帶了些喜悅嬌羞,想要回避,又挪不動腳的為難。

她微側著小巧可愛的人,素白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瑩潤動人,目光溫柔似水,那樣的看著他,目光從他身上指過,猶如春風吹過,吹得他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張開暢快地呼吸,前所未有的舒心愉快,心也激動的跳得不是自己的。她的表情和身體看上去是那麽的柔弱無依,他恨不得把肩膀遞給她靠上。

白氏,就從來沒有用過那樣的眼神看他,她看向他時,更多的是怨責和憤恨,或者就是討好意味特別濃厚,讓他一眼看去,就倒足了胃口。

當時恰逢家中大亂,他送給她的手串也被她原封不動地退回,他心頭煩悶萬分,但一看見她,心頭就清涼了,更何況,她見了他,並沒有躲開,還這樣的看著他,於是他就抱了幾分期望,期望把別人給他們安的那個罪名變成真的。

要知道她林輕梅,一直都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妻子,他欣賞她,憐惜她,敬重她,很多很多年了。

在她目光的鼓勵下,他想起她從前總愛向他傾訴不幸,又拒絕了家裏安排的兩樁婚事,這是不是說明,她心裏其實也是有他的?隻是礙於身份地位和禮教限製,她才不得不強忍著受下來的?於是他鼓足勇氣開口暗示她,假如她願意,他可以給她平妻的身份地位。

她似乎吃了一驚,慌亂地想了很久,在他焦急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的時候,她才認真地回答他,她不想讓歐家二老和白氏傷心,她記得歐家的恩情,不想讓歐家再為她操心了。不能嫁給心愛的人,她寧願孤獨終老。

他當時感動極了,他理解為他就是她那個心愛的人,隻是苦於現實,她不能嫁給他,卻願意為他守一輩子。現在回想起來,也可能還有另一層意思,他不是她要嫁的人,所以她寧願孤獨終老也不願給他做平妻。

他又想起,那時候她得罪了李铖,披頭散發地從泥地裏被他拽起來的時候,她小鹿一般溫潤的眼睛裏含滿了晶瑩的淚水,從驚慌失措到綻放出強烈的喜悅和信任,她死死揪著他,靠在他肩上嚎啕大哭,卻因歐二夫一聲冷咳,嚇得她膽戰心驚,一下子跳開,離他兩丈遠,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是那樣的可憐無助。

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落到李铖的手裏,便拖著她去歐青謹,她死活不去,說是夏瑞熙對她有誤會,她若是去了,夏瑞熙會生氣的,歐青謹不容易,她不想破壞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而且語氣中還暗示誤會是白氏挑撥造成的。

但她最終還是跟著歐青英去了。

然後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她其實一直喜歡的人是歐青謹,而不是他,他隻是她手裏一顆隨心所欲玩弄的棋子……

歐青英越想越煩躁,越想越不得要領,他幾乎想把林輕梅死去的靈魂喚醒,她到底愛不愛他?或者,對他的愛有幾分?真心有幾分?再或者,他在她眼裏是不是一個大傻子?

紫緞重新抬了一盆炭火進來,準備打掃幹淨老爺和少爺們大戰之後的戰場。敲門,無人應答,她便推門進去,看清了屋裏的情形,不由低叫了一聲:“三爺,您怎麽一直坐在地上?天這麽冷,地上紮冰涼,腿還傷著,將來落下病根子可怎麽辦?”

紫緞邊說邊支好炭盆,慌忙地去扶歐青英起來。她小心地看著歐青英的臉色,隻怕歐青英一個不高興,就會尋她的晦氣。幸好歐青英很順從地由她扶到了炭盆邊的軟椅上坐好,她又沏了熱茶遞在他手裏:“三爺,您暖著,奴婢打掃一下屋子。”

紫緞取了苕帚,細細地掃著地上的殘炭和碎布角,很小心地注意不揚起灰塵。看著那幾片碎布角,她心裏滲得慌,總覺得怪怪的,仿佛林輕梅那雙漂亮,卻陰沉沉地眼睛就在身後某個角落盯著她看,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紫緞深信林輕梅的鬼魂一定是在這屋裏纏著三爺的,要不然,為什麽三爺會被一個死人迷得不辨是非,神魂顛倒?明天,無論如何都得和四夫人說說,另差個膽子大的婆子來伺候三爺才是,還要讓酸角兒給她求張符紙隨身帶著才行。

紫緞的手有些抖,手心裏全是冷汗,背後涼颼颼的,她抬眼看見歐青英好好地坐著,又瞟了一眼燒得紅彤彤的炭,暗念了好幾聲菩薩保佑,才算忍下來沒有跑掉。

歐青英突然問她:“紫緞,你覺得林小姐是個什麽樣的人?”

紫緞“啊”了一聲,她正想到林輕梅那雙陰沉沉的眼睛,全身發毛,不及細想,開口就說:“奴婢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