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兒忙應了一聲,要倒了先前泡的茶重泡,被夏老爺按住茶壺:“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就將它了。”

燕兒膽怯地偷覷了夏瑞蓓一眼,倒了茶遞上。夏老爺喝了茶,滿足地歎了口氣:“騎了這半日的馬,隻覺得口渴,也沒想到來喝杯茶。這茶真好喝,真舒服啊。燕兒再給老爺倒一杯。”

燕兒露出些笑容來又倒了一杯:“老爺請。”

夏老爺喝了茶,對著兩個丫頭溫言道:“這裏窄,你們去後麵的車裏歇著吧。”

燕兒感激地與純兒行了屈膝禮,自去後麵的車裏歇息不提。

車廂裏隻剩下父女三人,夏瑞熙又給夏老爺續了一杯茶,夏老爺看著那杯濃茶低聲道:“人人都道我偏愛岐黃,不愛做官。實際上,清閑顯貴的生活誰不想過?何況我們家世代官宦?隻是當年你爺爺死得早,扔下了一大家子人。待我長到十五歲時,我們這一支名聲還在,實際上卻早已風雨飄搖,窮得叮當響,孤兒寡母名下的財產早被族裏能侵占的都侵占光了。你們奶奶病著,日日要吃藥,你們兩個姑姑要出嫁卻沒有嫁妝,我雖僥幸中了進士,卻沒有錢去跑缺,隻能幹等著。剩下的地契和房契俱被你們大伯拿去當鋪抵押付了賭債。”

“債主上門,你們大伯跑得無影無蹤,大伯母回了娘家。眼看著一家子人就要被趕出祖屋,流落街頭,我覥顏去求了族裏,族裏出麵作保,才好不容易得了一年的寬限讓一家人暫時不被趕出去。我想著,隻要我能弄到些錢,補缺做了官,就解決了一家子的生計,重振夏家聲威。你們奶奶告訴我,她曾經給過你們大伯母一些祖傳的貴重首飾,讓我去借來抵押應急。我去求你們大伯母,她卻死活不肯拿出來,就算我給她寫借條,言明將來十倍百倍地還她,她也不肯拿出來,反倒諷刺我,說是夏家人不要臉,小叔子小姑子盡算計著嫂子的嫁妝和私房。我羞憤交加,方知百無一用是書生。可一大家子要吃飯,要生活,祖產也要贖回來,逼得沒法子,我隻得徹底絕了做官的念頭。”

“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從前因為好奇曾和一位遊方醫生學過醫術,認得藥材,便把祖上留下來的書都賣了做本錢,邊販藥材,邊給人看一些簡單的病,積累本錢開藥鋪。販藥材時,路途遙遠艱難,本錢又少,必須精打細算,往往買了藥材付了運費後,就隻夠白水就饃饃,晚上也隻能住最便宜的小店,哪裏敢奢望有這熱茶喝?有時候荒山野嶺的,渴得緊了,找不到溪水,就是泥坑裏的水也是喝過的。”

“老天待我畢竟不薄,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報應,途中見一位小後生因診錯了病,被人追打,狼狽不堪,我一時心軟,取了一半的盤纏救了他。細細追問之下,才知道他未出師便偷跑出來,沒了盤纏才去給人看病,誰知竟然診錯了病。那後生死活要跟著我,說是長見識。我趕不走他,也就任由他跟著。誰知道這竟然救了我的命,成就了我後來的富貴。”

“那後生跟著我不到一個月,我就生了一場大病,病得幾乎死去,和我一起販藥的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偷了我的藥材騾車,把我扔在小客棧中等死。正是那位後生陪在我身邊細心照顧我,沒錢買藥材,他便去采來草藥治我,可惜見效甚微。一日他從外麵歡天喜地帶回一位老人,說是他師父,也就是你們的祖師爺了。你們祖師爺不但治好我的病,還將一身醫術盡數傳授於我,我隻當是老天垂憐於我,恨不得一日當作十日,刻苦學習醫術,終於是有了一門技藝傍身,闖出了些名聲,才有了今日的富貴,沒有讓你們吃苦。”

夏瑞熙聽得心酸不已,一個一心隻想讀書光耀門楣的沒落貴公子,為了一家子人的生計,不顧顏麵地去向長嫂借私房跑官,卻被嫂子奚落嘲笑。迫不得已賣了視若性命的書去做藥販,跋山涉水,忍饑挨凍,受盡世人的恥笑輕視,創建了這份家業,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啊。

夏瑞熙注意到,夏老爺說起從前的事情,唏噓之餘,雖然對那些害過他的人也有怨恨,但更多的是卻對那些在困境中幫過他的人的感激之情。早春的陽光透過車窗投影在夏老爺頭上,把他鬢邊悄然冒出的幾縷白發照得白裏透金,他微眯著眼,慈愛而專注地看著兩個女兒,仿佛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財富。

夏瑞熙自問如果她遇到同樣的事情,隻怕是無法對夏大伯夫婦如此好的。所以越發覺得夏老爺的所作所為值得人欽佩,不由發自內心地喊了一聲:“爹爹。”緊緊抱住了夏老爺的胳膊,發誓一樣地說:“我將來一定好生孝順你和娘,善待弟妹。”

夏老爺摸摸她的頭發,輕輕一笑,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是極孝順的。爹和你們說這個,不是要你們去怨恨你們大伯一家和那些害過我的人,也不是要向你們訴苦。隻是想要告訴你們,人要知福惜福,須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有的時候要防著沒有的時候。待人也莫要太苛刻,仔細有朝一日有求著人,靠著人救命的時候。”

夏老爺是想讓女兒從自己的經曆中知道些世間疾苦,學些人情世故,將來能生活得好一些。但夏瑞蓓不懂,她覺得夏老爺字字句句都是在間接地罵她不懂事,不知福惜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訕笑道:“女兒命好,都是在享爹爹的福。”又氣哼哼地罵:“大伯和大伯母實在太可惡了,依我的性子,就該把他們都趕出去要飯才解恨。還有那些占了咱們家財產的人,爹爹應該把他們都送去見官才是。”

其實以夏老爺的脾氣,雖然對夏大伯夫婦實在是沒說的,可對外人就不是那麽回事了,隻是他本意是為了教育夏瑞蓓要心胸寬大,並不敢實言以告。隻得無奈地長歎一口氣:“蓓蓓,爹和你娘最擔心的人就是你。你性子衝動,沒吃過苦,又受不得氣,自家人因為骨肉關係,人人都讓著你。但若是到了其他人家,隻怕沒人肯這樣讓著你,吃虧的人還是你自己。女兒出嫁了,就是別家的人,爹娘再心疼你,到底也鞭長莫及,有些事情不能管,也管不了,你還是趁早改改脾氣的好。”

夏瑞蓓低聲道:“二姐隻是比我狡猾,她的脾氣並不比我好到哪裏去。你們不知道,還都以為她改好了,誰知比從前還要凶,還要無法無天。”

夏老爺自然也知道夏瑞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當下微微一笑,“凶不是不好,你二姐性子就是這樣。但她知道什麽時候該凶,什麽時候該軟,這樣就極好。”

夏瑞蓓不服氣地道:“你和娘總是護著她,她做什麽都是好的,對的。卻總是說我不懂事,說我做錯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超過她。”

夏老爺笑道:“好啊,爹和娘就等著你超過你二姐。子女就是要一個比一個強才好。”

說話間,馬車停了下來。夏老爺的長隨夏金在車旁笑道:“老爺,打尖的地兒到了。”

夏瑞熙悄悄掀了簾子往外看,隻見路旁一棵大樹上掛一塊泛白了的青布旗,旗上書一個大大的酒字,隨風招搖。樹下拴了幾匹毛色油光水滑,鞍蹬華麗的駿馬正在吃草料。不遠處一片已發出新芽的柳樹林,樹林旁兩間茅草棚,隱約可以看見裏麵坐了七八個男人正在吃飯喝酒。正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路邊酒肆圖。

夏老爺看了看夏瑞熙姐妹倆,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他走這條路的次數已經記不清了,每次都要在這個地方歇腳的。一群大老爺兒們也就算了,可是這次卻不同以往,他帶著兩個未出閣、嬌滴滴的女兒。一想到女兒要在這裏吃飯歇腳,還要給過往的行人觀賞,他心裏就怎麽都不是滋味兒。有心想喊夏瑞熙姐妹不要下車,讓人把飯菜送到車上來,又看見夏瑞蓓疲憊地伸伸胳膊:“累死了,全身都抖散了架似的,我得下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才行。”

夏老爺歎了口氣:“夏金去和店家商量一下,讓他們想辦法給小姐們隔一小間出來,銀子不是問題。”

夏金領命去了,夏瑞熙突發奇想:“爹爹,我們姐妹倆不如女扮男裝,也省得這樣麻煩。”

夏老爺疾言厲色:“胡說!女子就是女子!為何要作男子裝扮?成何體統?”

夏瑞熙怏怏地垂下頭,暗自責怪自己太大意,得意忘形。看來夏老爺雖然疼愛女兒,到底還是這個時代的人,始終是遵守這個時代的道德規範的。

夏瑞蓓這回可得勁了,譏諷道:“二姐是戲文看多了吧?但就是戲文中,那些扮作男裝的女子,都是迫不得已才扮的男子。哪裏有千金小姐自降身份去扮作男子拋頭露麵的?”

說話間,那邊夏金已和店家商量妥當,並指揮著夏家的護院用竹席隔出了一個小小的隔間,來請兩位小姐下車。

夏瑞熙姐妹由丫頭們簇擁著,目不斜視地跟在夏老爺身後進了茅草棚。見有人進來,裏麵坐著的男子全都回過頭來,夏瑞熙聽見有人驚訝無比地“咦”了一聲,接著站了起來喚道:“夏先生。”

夏老爺循著聲音看去,臉色有些難看,很快又堆滿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