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鴻已故,當年紅紅火火的嵩山懸練峰盧氏草堂即便還談不上人去樓空,可最鼎盛時期的景象早已不再。宋慎並非出身顯赫的名士,由他接掌草堂,能夠定心留下來繼續精研學問的,大多都是出身貧寒,心誌堅毅,而又並不在乎名頭的學子,其餘人多半都已經散去。所以,當他親自來長安為女兒送嫁時,不無愧疚地提到,如今草堂中隻剩下了不到五十人時,杜士儀並沒有任何意外。

“盧師昔日弟子眾多,有人是衝著他的學問,但更多人是衝著他的名氣,哪怕科場無成,自稱盧氏草堂弟子,回鄉博一個州縣禮敬,人人爭相聘請為師長,那可是輕鬆至極的事。現如今盛況不再,二師兄反而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把草堂經營下去。”說到這裏,麵露歉意的反而成了杜士儀,“倒是此次婚事,我這個做父親的雖然能夠留下來親自主持,可終究不能耽擱太久,一應準備都匆忙得很,恐怕要委屈未來的兒媳了。”

“排場越小越好,我又不在乎這個。”宋慎進京是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卻沒想到杜士儀還在,更沒料到他已經請辭了朔方河東二節度。他不入官場,卻也看到了這些年長安城中那一場場將眾多公卿貴戚連根拔起的風暴,雖然對杜幼麟這個未來女婿沒有任何不滿意,可仍是難免擔心。隻不過此時此刻當著杜士儀的麵,他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沒有說出來。

因為杜士儀不能在長安耽擱太久,原本定好的良辰吉日一下子往前挪了二十幾日,幸好一應準備都在去年就開始做了起來,如今杜宅上上下下手忙腳亂了一陣子,總算是堪堪趕上了。當喜帖順利發出去的時候,杜士儀便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家人說道:“聽說當年李適之罷相,他兒子在家設宴待客,結果下了帖子的賓客一個都沒來,全都被李林甫的凶威給嚇住了。卻不知道這次我杜家娶婦如何。”

和當初韋堅皇甫惟明倒台,李適之被嚇破了膽子慌忙辭相不同,杜士儀如今雖是辭了河東朔方二節度使,可天子卻準了他的奏請,竟允其妻王容跟隨去安北牙帳城,這一前一後的變化足以⊥有心人感到為難。畢竟官場的規矩是,不要欺人太甚。故而接到帖子的賓客之中,一口答應屆時會去捧場的占絕了大多數。而固安公主把自己空關多年的公主府借了出來,作為女方宅子供宋錦溪出嫁,玉真公主親自送了一匣道書作為添箱,這就更加引人矚目了。

於是,這一場明明辦得倉促的婚事,竟是賀客盈門,熱鬧非凡。無論是作為李林甫表弟,同時又是杜士儀親家的薑皎登門幫襯,還是身為禦史大夫的裴寬,吏部侍郎的韋陟,左散騎常侍的王縉以及眾多曾經和杜士儀共事過的同僚或下屬,大多親自蒞臨捧場。麵對這樣的熱鬧場麵,對比從前李適之罷相的淒涼,哪怕有些人此前曾經生出過杜家正在走下坡路之歎,這會兒也不禁有些心頭犯嘀咕。

尤其是當高力士命人捎帶了一份賀禮送上的時候,人們無不想起杜士儀和宮中這位權閹相交不錯,至少遠遠勝過韋堅用金銀財帛維係起來的交情。於是,觥籌交錯之間,每個人都默契地不提杜士儀剛剛丟掉的兩鎮節度使,隻是恭賀今日杜門娶子婦的喜慶。

等到敷衍了前頭的賀客,當杜士儀找了個借口退席來到後頭寢堂時,就隻見身為女方家長的宋慎已經被盧望之和裴寧聯手灌醉了。

“大師兄,三師兄,我還有話對二師兄說呢,你們灌得也太狠了”

“他這性子,不適合當官,也不適合和人鬥心眼,在草堂這種平和的環境下做學問,精研書畫章詩賦,這才是他將來的路。我知道你要囑咐他什麽,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會讓人有機會對他怎樣,那是恩師留下的最重要的地方。”盧望之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在說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隨即直接拿著酒壺對嘴大灌了一口,“真正危險的是你,這次你雖說勉強斷尾脫身,而且今天的婚事又辦得風風光光,可下次如何就說不準了。”

“目下李林甫頹勢盡顯,而且一旦陛下的信賴動搖,恐怕就是他的末日。可一旦他到了那一天,你就危險了。”裴寧接上了盧望之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道,“君禮,你的打算呢?”

“一旦李林甫落馬,楊釗卻也未必顧得上我。安祿山此次節度河東受阻,一定會對楊釗恨之入骨。”

聽到杜士儀這話,盧望之和裴寧對視一眼,裴寧便好奇地說道:“你既然打算用安祿山來牽製楊釗,那麽,為什麽之前還一口氣做了那麽多出塞組詩丟給書坊?你打算等到王忠嗣奪回石堡城之後扔出來,你就不怕反而殃及他?”

“如果王忠嗣奪下了石堡城,還有人說這些東西是他這個打了勝仗的主帥炮製的,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構陷陛下也會相信,那麽便說明,當今天子已經無藥可救了,接下來我們不論做什麽,都不必再有任何心理負擔。如果陛下能夠因為征夫之苦,憐憫一下這些年來幾乎沒怎麽歇息過的黎民百姓,那麽,至少這盛世也許還能平穩地延續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也算是功德無量,我也就圖著自保算了。當然,如果陛下要因為些許字而大肆追查,那麽我會再丟出去一些可以查的東西,讓他們去死掐吧”

“可被你這麽一攪和,我這個北邙山人的筆名,經過楊慎矜王那樁案子,已經是被人盯上了,要是再加上這出塞組詩,到時候恐怕得徹底廢了。”盧望之有些遺憾地一攤手道,“要知道,那些傳奇話本,可是大多都隻連載了一小半,錢還沒賺夠呢。”

“大師兄何必妄自菲薄?等風頭過去,你這個筆名,恐怕到時候會超過大唐開國以來,那些最才華橫溢的人墨客。”杜士儀一本正經開了個玩笑,這才麵色微妙地說道,“好了,今天是我家娶兒媳婦的日子,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事情趁著二師兄還醉倒在這裏,我們一會兒同去新房看看如何?”

裴寧險些一口酒噴出來,而盧望之卻霍然起身,興致勃勃地一把拉住杜士儀道:“好,這就去”

杜幼麟盡管隻是在去嵩山草堂拜見盧鴻時,和宋錦溪見過幾麵,每次都是驚鴻一瞥,連說話都絕不會超過五句,可終究是心裏早已看中了人,遠遠要比兄長和嫂子隻見過一麵就匆

匆匆成親的婚事強。所以,在終於應付完四座賓客,回到新房的時候,他卻不像兄長當年那樣粗疏,帶進來的還有熱茶和精致的點心。

為了這麽一場婚事,宋錦溪亦是被人支使得團團轉,在固安公主府備嫁的幾天她甚至都沒睡好,如今脂粉卸盡,眼圈竟是隱隱有些青黑,腹中也餓了。所以,當丈夫把飲食都送到了自己麵前時,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他的小聲提醒下,她還是趕緊填起了肚子。好容易把那種腹中空空的感覺給壓了下去,她正要開口說話,卻隻聽外頭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你們在這於什麽?”

“阿爺?”

外頭是他的阿兄和阿姊原來他們也在聽壁角

聽到外頭的動靜,杜幼麟莫名想起了兄長和姊姊成婚的時候,自己也做過差不多相同的事,不禁心情有些微妙。可是,等到父親威嚴地趕跑了杜廣元和杜仙蕙,他卻並沒有就此放鬆,沉吟了片刻後,突然把食指放在嘴上,對想要說話的妻子輕輕噓了一聲。緊跟著,他躡手躡腳走到了門邊,突然快速打開門閂拉開了門。果然,他就隻見父親和盧望之正並肩站在門外,他們身後則是滿臉尷尬的裴寧。

“阿爺……”杜幼麟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見父親一愣之後神色如常,盧望之亦然,他這個晚輩又不好責問,隻能語帶雙關地說,“阿爺和二位師伯怎麽在這裏?”

“這不是擔心你被外頭那些賓客灌得酩酊大醉,讓新娘子受委屈嗎?”盧望之說得理直氣壯,見杜幼麟微微一笑,顯然並不相信,他便笑吟吟地說道,“總而言之,想要在你這新房聽壁角的人,都被你阿爺和我們趕跑了,你快回去吧”

“是,多謝阿爺和二位師伯,時候不早了,還請回去早些休息。”杜幼麟卻沒那麽好騙,就在原地深深一躬身,眼見得裴寧一手一個把杜士儀和盧望之給拉走了,他方才如釋重負,卻又站了好一會兒,確定人都離開,這才趕緊關門。

而回過頭來發現那兩扇大門關上,盧望之正躍躍欲試想重新回去,裴寧終於忍不住衝著他瞪了一眼:“有點長輩的樣子好不好”

杜士儀也同樣轉身看著那在黑夜中燃起了大紅喜燭的洞房,腦海中想起了他和王容當年終於喜結連理的情景。這一次三個小家夥倒騰的一出,終於有驚無險地度過了,而他也終於不用和妻子再分隔兩地彼此牽掛。可接下來孩子們的生活,就得要他們自己去過了

想到這裏,他便側過身來,對麵前如同兄長一般的盧望之和裴寧拱手說道:“今後我和幼娘不在長安,蕙娘和阿朋,幼麟和錦溪這幾個孩子,就要托付給二位師兄了。有些事情也盡可能讓他們參與一下,溫室裏的花朵,是不會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