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這一場子虛烏有的所謂勝仗,因為奚人那邊曲意巴結,他自然恬不知恥地自吹自擂,順便給天子拚命地戴高帽子。若是換成開元初年,李隆基也許不會吃這一套,可現如今他年紀大了,更喜歡聽阿諛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準了安祿山奏疏上那長長的一串升賞名單,而且竟然還準了安祿山的奏請,將他的側室段夫人一並封了國夫人,又承諾將來以宗室女嫁給其長子安慶宗,其他賞賚無算。

然而,對於王忠嗣奪下石堡城這另外一個勝仗,李隆基的升賞在有心人看來卻偏頗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順因先後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別被擢升為河西節度使和隴右節度使,然則王忠嗣卻升為太子少傅,封涼國公,特進,召入長安。誰都知道,爵位升賞乃是軍功,可三公三少這樣的官職,素來是用來安撫那些致仕老臣的榮銜,完全沒有實權。然而,王忠嗣即便說是一時傷重,卻又並未傷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還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將安思順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輕,李隆基這竟然是就此將其解除兵權,讓其就此養老了?

盡管安祿山自從烏知義死後,謀取了平盧節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飛衝天,甚至兼領範陽平盧兩大節鎮,仿佛一大名將,但在長安洛陽兩京百姓看來,自信安王李煒和張守畦之後,最明亮的兩顆將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儀,別人都要靠邊站。杜士儀滅突厥,平漠北,大敗回紇,由是讓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時期的版圖;而王忠嗣在河隴則大敗吐蕃,在河東則先敗奚人和契丹,後又攻破西麵突厥可汗牙帳,再次節度河隴之後則屢敗吐蕃,收複石堡城。

而若是單論膽色悍勇,王忠嗣在當今之世,無人可匹敵這樣的名將,此番又是如此功勞,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

於是,沒有任何人推波助瀾,長安城中便為之一片嘩然。盡管也有人拿出天子體恤王忠嗣來當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腳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於連手握實權和徒有虛榮都分不清楚,一時間,指斥李林甫這個奸相弄權,陷害奸臣良將的聲音比比皆是。畢竟,不論是在哪個朝代,除非天子實在是做了人神共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兩個字是不會輕易加諸於天子身上的。對於這樣的指責,根本什麽都沒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並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動的人就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盡管楊釗之前想要借助安祿山把李林甫拉下馬,這一招不但失敗,而且險些把自己卷進去,到最後還是因為安祿山這一場所謂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鎮節度使之職,這卻讓他嗅到了一絲機會。前時楊玉瑤對他的擅自行動大為不滿,這次他深知杜士儀和王忠嗣相交莫逆,如果能夠順便落井下石,楊玉瑤一定樂見其成。於是,他便立刻命人給宮中的楊玉瑤捎了個信。

這樣的機會,楊玉瑤哪會錯過?她對杜士儀銜恨在心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凡與其交好的人,她都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腳。於是,這天用盡無數手段取悅了天子後,她便漸漸把話題拐到了近日的兩次大捷上。

“這次東西兩邊連場大捷,陛下對有功將卒賞賚無算,尤其是體恤王大帥傷重,將其召回長安授以高位。可誰知道我在宮裏都聽到風聲了,竟然有人因此指斥李相國是奸臣,說是他對陛下進了讒言。我家那位族兄和李相國不和,可聽到這種話都忍不住為李相國抱屈。”

隻是這輕飄飄的幾句話,李隆基的神經頓時繃緊了。他連自己的嫡親兒子都一年半載見不了幾麵,對於王忠嗣這個從小長在宮中的養子,哪裏就真能說有多深厚的感情。不過因為開元之初他正勵精圖治,要標榜自己這個聖賢天子,於是方才在王海賓因為同僚救援乏力而最終戰死時動了幾分憐憫之心,把忠臣之後養在了宮中。這本隻是一段佳話,而當王忠嗣真正展現出了名將的實力之後,他哪裏會拒絕這樣一個會讓自己蓋過大唐曆代天子的機會?

須知就連太宗李世民,也不曾在宮中養出王忠嗣這樣一個名將

可時至今日,李隆基隻覺得整個大唐欣欣向榮,忠臣良將遍地,一個王忠嗣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人人都稱頌他這個天子的英明神武,他這個義兒卻屢次質疑他的決定,甚至勸諫說石堡城不收複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此次雖說終究還是奪回了石堡城,可卻因此重傷,身為主將深入敵境,簡直是兒戲

盡管有高力士替王忠嗣說好話,但宮中的宦官之中,多的是踩低逢高之輩,而王忠嗣卻又不像杜士儀懂得變通,不屑於拿著大筆錢財去交好那些宦官,早有人對他不滿。故而,楊玉瑤隻不過一個暗示,自有敏銳意識到天子喜惡的人落井下石,編造些王忠嗣的劣跡在天子麵前說道,就連高力士在察覺到端倪不對後,也不敢一味再幫著王忠嗣了。

他在宮中的立身之木就是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也時不時會去做,但那也得看時候,尤其是天子已經動搖了對王忠嗣的信賴和寵眷之際,他又何苦去給自己惹麻煩?

李林甫始終袖手旁觀這些風波,直到得知王忠嗣已然帶傷從河西涼州啟程的確切消息,這才不動聲色地動用了自己多年來一直放著不動的另一顆棋子。當他在月堂之中打發走了那個信使之後,便對麵前的羅希秉說道:“自從吉溫一死,楊慎矜王同歸於盡,楊釗又突然一飛衝天,別人就幾乎忘了你們這羅鉗吉網的厲害。這一次,我給你留了一個證明自己的絕好機會。等到那邊一發動,隻要能夠把王忠嗣拉下馬來,再把楊釗送去劍南道,這朝中便還是我李林甫的天下,有的是你揚眉吐氣的時候”

楊釗得勢之後,羅希秉隻覺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此刻麵對李林甫這一番豪言壯語,他登時大為振奮:“相國放心,我自會讓有些人瞧瞧我的厲害”

安祿山報捷,王忠嗣報捷,兩邊一熱一冷,長安輿論嘩然,可宣陽坊杜宅卻好似在這樣一場風波之外,顯得格外平靜。兄長回了西域,母親跟隨父親去了安北牙帳城,阿姊雖然還在長安,但畢竟已是崔家婦,宋慎比杜士儀夫婦晚走,可也終究不可能放下嵩山草堂,早早也就回去了。於是,杜幼麟和新婚妻子宋錦溪住在這偌大的宅邸中,自然都覺得有些冷清。

宋錦溪嫁過來之前還苦學了一番大家規矩,打算好好侍奉婆婆,可自己突然就變成了當家主婦,四處人情往來全都要親力親為,不禁有些手忙腳亂。所幸王容把跟隨多年的承影留給了她,秋娘雖年紀大了,可還能指點指點,她這才熬過了作為杜家新婦最難的頭幾個月。如今才剛忙完端午節,她本以為能夠歇一口氣,可隨之而來的風聲,卻讓自幼長在草堂的她有些心驚肉跳。

畢竟,這備嫁的一年多以來,父親的大師兄盧望之和三師兄裴寧輪流長居草堂,教給了她很多很多東西。

“小郎君回來了”

聽到是丈夫回來了,宋錦溪原本正在翻閱杜士儀和王容近日從安北牙帳城捎來的家書,仔細琢磨著那些語句,希望能夠有所發現,此刻連忙蹭的站起身來。見杜幼麟心事重重地進了屋,她迎上前去想要說什麽,卻突然被丈夫的表情嚇住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杜幼麟露出那樣凝重嚴肅的表情,原本就不安的心頓時更是猛地跳動了一下。

“怎麽了?難道又出了什麽事?”

“我得到了一個很壞的消息。”杜幼麟見承影悄然帶著幾個婢女退下,他便拉著妻子到主位坐下,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我過幾日恐怕要裝病告假悄悄離開長安,到時候不但家裏上上下下,外頭也都要靠你打點。錦溪,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全都要靠你了。”

宋錦溪張了張嘴想要追問,可最終還是僅僅點了點頭。下一刻,她冷不防杜幼麟突然伸手,竟是把她拉進了懷裏,隨即在她耳邊呢喃低語了一句。

“想當初我還很小時,就曾經幫著阿爺做過一次這種事,著實驚險。這次也許不會像那一次一般驚險十分,但也許會更加危險,因為阿爺是從他能夠掌控的靈州金蟬脫殼,我卻要從遍地是眼線的長安金蟬脫殼。錦溪,你是我的妻子,是杜家的媳婦,不管遇到什麽情況,千萬不能亂我已經對蕙娘通了個氣,她會幫你一塊瞞過去的”

盡管一下子高嫁到了如今首屈一指的豪門,可丈夫也好,公婆小姑等等也好,全都對自己很好,外頭的那些紛爭仿佛也距離自己很遙遠,對於杜幼麟一字一句吩咐的這些話,宋錦溪隻覺得整個人都置身於冰窖之中,險些打寒戰。她用力抱緊了丈夫,幾乎從牙齒縫裏擠出了一句話來。

“你放心,你既然交代了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杜幼麟輕輕鬆了一口氣,隨即想到了母親臨走前交待過自己的印書坊之事。沒想到同樣的報捷,竟然是那樣的區別待遇,那出塞十首若是早早印發,恐怕會給王忠嗣帶來天大的禍患,隻有暫且後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