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涼州,河西節度使府書房之中,哥舒翰枯坐於主位,麵色凝重,緊握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畢露。良久,親自去送人的家奴左車悄然回來,掩上門後複又躡手躡腳走到了哥舒翰跟前,低聲說道:“大帥,我已經親自把人送出了涼州城。”

“好。”哥舒翰輕輕舒了一口氣,密布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鬱色,“剛剛那杜家兒郎說的話,你都聽到了,你說我該當如何?”

左車年少而力大,可對於這些動腦子的事,就著實不太擅長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這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主人征詢自己的意見,不過是因為他身份卑微,隻要隨手就能將他撚成齏粉。故而,他猶豫片刻,這才囁嚅道:“如果真的很凶險,大帥置身事外不是最好?”

“置身事外……嘿,王大帥對我一再重用拔擢,這次又讓我率一路兵馬突襲石堡城,自己卻承擔了最難的事,我若是置之不理,豈非要被人笑話是不忠不義,膽小怕事之輩?”

哥舒翰須發賁張,怒目圓瞪,見左車立刻低頭不敢吭聲,他想起之前看到過的那封血書,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忠嗣筆跡,轉折之間,依稀還能夠看出當事人心中的無窮苦痛,他不禁狠狠一拳砸在了扶手上。盡管他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可這樣一拳下去,就隻聽扶手哢嚓一聲,竟是就此斷裂了開來。他卻猶如絲毫未覺,緊緊抿起了嘴唇,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杜幼麟的話。

“大帥可以⊥人密切留心長安的動靜,如果無人進讒,那麽,王大帥就此養老,至少保住了晚節,卻也不用大帥襄助。可若是有人構陷,懇請大帥能夠念在昔日情分,替王大帥說上一句公道話”

哥舒翰和杜士儀完全沒打過任何交道,僅有的了解除了那些民間傳言的功績,也就是王忠嗣曾經對他提起過的隻言片語,可如今從杜幼麟此舉,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了一聲。都說杜士儀早年最能仗義執言,薑皎受杖流配的時候,整個朝堂萬馬齊喑,隻有杜士儀挺身而出,雖不能改變那個結果,可終究值得敬佩。如今這些年李林甫獨秉大權,朝中大臣幾乎都淪為了立仗馬,杜幼麟不過是區區一個光祿丞,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京為王忠嗣示警,又親自來見自己,這份膽色著實值得敬佩

“左車,此事隻你我知情,若有第三人知曉,立斬不饒”

“大帥放心,左車就是死,也不會透露一個字”

“好,你去秘密準備一下快馬和信使,必須隨時都能出動”左車正要離去,哥舒翰突然又開口叫住了他,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最終搖搖頭把人遣退了。

這樣忠義雙全的好事,有他一個人挺身而出就行了,用不著安思順多事

宣陽坊杜宅連日以來,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十餘日前,杜幼麟說是突然感染了風寒,強撐著去光祿寺熬了兩天,終究挺不住告了假在家休養,請了大夫調治,病情卻始終沒有太大起色,反倒是家裏整日整日飄著藥香。他才剛剛新婚燕爾便突然染此重疾,宋錦溪自是手忙腳亂,連日以來謝絕任何宴飲,隻在家裏陪侍。而杜仙蕙也常常和夫婿過來探望弟弟,這一日,就連杜十三娘也來了。

可眼下的寢堂之中,與其說是愁苦,還不如說是憂心忡忡。杜十三娘看著杜仙蕙這個侄女兼媳婦,還有宋錦溪這個侄媳,忍不住低聲喝道:“你們兩個和幼麟真是天大的膽子,這麽大的事情,就不和我商量商量幼麟孤身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情,萬一若是被人抓個現行,又或者那哥舒翰別有用心,拿著他向陛下舉發,到時候你們讓你們阿爺怎麽辦?現在那魏林向陛下舉發王忠嗣曾經說過願意尊奉太子,陛下氣得雷霆大怒,調北門禁軍親自去押王忠嗣回來,顯然又要大動於戈,若是幼麟被人窺破行跡呢?”

麵對這一番嗬斥責難,姑嫂兩人全都垂下頭不敢言語。而杜十三娘在發過火後,這才收斂了怒氣,輕聲說道:“王忠嗣和阿兄多年交情,碰到這種事當然不可袖手旁觀,可也不能像幼麟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味橫衝直撞。他去見王忠嗣不要緊,可哥舒翰……這個人曾經在長安呆過,因為長安尉曾經羞辱過他,故而方才發憤圖強前往河西從軍。可他此次隨著王忠嗣回來,正逢昔日長安尉如今落拓,見麵就是一番折辱。此等沒有容人之量的人,不好相與”

這是杜仙蕙和宋錦溪全都沒有聽說過的事,此刻不禁雙雙大吃一驚。而杜十三娘見姑嫂倆無不又愧疚又擔心,顯然是之前都沒想到,她盡管同樣心懷憂懼,可也不好說得太重,嚇壞了兩人,隻得又安慰了她們一番。正當三人計算著杜幼麟的行程之際,外間突然傳來了承影的聲音。

“杜夫人,二位娘子,禦史台殿中侍禦史羅希秉來了,說是要見郎君。”

羅希秉

這個名字讓屋子裏三個女人全都大吃一驚。杜十三娘第一個站起身來,沉著地開口說道:“羅鉗吉網如今隻剩下了其一,來者不善,我去會會他”

“不,姑姑”宋錦溪連忙一把拉住了杜十三娘,自己順勢起身,麵色堅毅地搖了搖頭,“還是我去。姑姑和阿姊都是崔氏婦,我才是這宣陽坊杜家的主母,豈能遇事躲在後頭不出麵?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得逞”

眼見宋錦溪整理了一下衣裙,就這麽徑直出了門,杜十三娘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杜仙蕙,這才歎了一口氣。宋錦溪固然是堅韌而又好學,可如果留在宣陽坊杜宅的是薑六娘,以其出身公卿,又是李林甫表外甥女的身份,興許還能震懾羅希秉幾分,宋錦溪如今要過這一關卻難。而最重要的問題在於,羅希秉隻是來試探,抑或是打草驚蛇,又或者是抓住了什麽證據?如果是最後者,今次就真的麻煩了

杜宅正堂,等候多時的羅希秉見一個年輕少婦進來,當即審視起了對方。他早就知道杜士儀的次媳出身小門小戶,之所以結親,不過是因為杜士儀想向嵩山盧氏草堂表示親厚,因此並沒有把宋錦溪放在眼裏。漫不經心地答了對方的見禮之後,他就居高臨下地說道:“聽說杜郎君在家裏養病?雖說這有些對不住,可禦史台有一樁大案實在是棘

手,不得不請杜郎君前來襄助一二。”

“羅侍禦何出此言?杜郎是光祿丞,並非禦史台下轄,如今更是告假在家養病,有什麽事需要他襄助?”

羅希秉沒想到宋錦溪竟這樣死不鬆口,臉色頓時一沉:“禦史台的事,少夫人不明白就不要胡亂推搪。你不懂,杜郎君該當知道輕重”

“我是不懂,我隻知道杜郎連日病情沉重,大夫吩咐不可輕易起身,否則會危及性命羅侍禦若是要請杜郎前去襄助,要麽有聖命,要麽有光祿卿的手書,否則就請回吧”

麵對這樣強硬的措辭,羅希秉登時勃然色變。他不過是扯起虎皮做大旗,想要借著王忠嗣這件案子,重新追究當初吉溫之死,看看能不能挖出杜士儀的馬腳,可誰曾想對方這區區一介寒門之女竟敢如此藐視自己

聖命他當然沒有,至於光祿卿要是換成太仆寺太常寺,他都絲毫無懼,可要命的是光祿寺新近走馬上任的光祿卿不是別人,正是李林甫的表弟薑度薑度平時不管事,可卻素來護短,更何況和杜家又是姻親,他要是去光祿寺,恐怕見不到人就會被薑度給趕出來而李林甫對別人都能冷得下來,對薑家卻始終照拂備至,要知道當年把韋堅一門連根拔起的時候,一直被韋堅冷落的妻子薑皎之女薑氏卻被好好送回了娘家,如今反而享起了清福。

盡管如此,羅希秉來都來了,當然不願意知難而退。可是,無論接下來他怎樣恐嚇,宋錦溪就是不肯鬆口,到最後他隻能氣咻咻地拂袖而去。直到羅希秉一走,剛剛一直擺出一副剛強態勢的宋錦溪方才感到口於舌燥,雙腿發軟,伸手一把扶住了旁邊的承影。

“娘子,您沒事吧?”

“不要緊,拖得一時是一時,能夠打發走這個惡客就好”嘴裏這麽說,宋錦溪卻在心裏默默向滿天神佛禱祝,向逝去的盧鴻禱祝,希望丈夫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可等到她回了寢堂,還沒和杜十三娘以及杜仙蕙解說羅希秉來的情景,秋娘突然匆匆而入,來不及行禮就麵色沉重地說出了一句話。

“王大帥已經被押送到長安了,如今人已經進了禦史台”

屋子裏的三個女人登時齊齊色變,要知道,王忠嗣身上還帶著傷,而如今的禦史台,幾乎不遜於當年武後年間來俊臣周興這些酷吏把持一切的時候了,王忠嗣這麽快就被押送了進去,豈不是什麽應變都來不及了?

當這個消息送進杜宅的時候,同時也以甚至連李隆基李林甫這樣的當事者都意料不到的速度,猶如旋風一般席卷了整個長安城。就在當天傍晚,一場大雨過後,平康坊李林甫宅邸外頭那粉牆上,赫然便出現了龍飛鳳舞的四行藍色大字。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